地雖中州,風俗過於蠻夷

東京以降,虛漠北以寧中夏,素為邊政家之白日夢。漢唐之踐行者,皆以利蠻族傭兵為實。竇憲之絕漠,倚南匈奴為主力,夏人僅護軍耳。袁紹定策,阻大河招夷狄。曹公破烏丸,獲天下名騎。蜀魏爭秦川之源,遷氐羌實本國。符姚二秦之祖興於是。唐之藩鎮種因於太宗“空漠北,實趙魏”之廟算,河朔中州諸鎮無不以蕃兵為核心。陳寅恪之忠武黃頭軍絕非孤例。即使浙西李琦作亂,所恃亦在吐蕃流犯數百。安史、淮蔡唯懼回紇,龐勛、黃巢唯懼沙陀。

平盧“人俗頑鈍不知禮教”,淮西“風俗過於蠻夷”。《全唐詩》有葛鴉兒之:“握筆題詩易,荷戈征戍難”“胡麻好種無人種”。據雲,本事系葛氏為儒生夫婿爭免役事。其詩或偽,其情事則必有。觀昭義步卒所以威震天下,可知蕃將耕戰體系本不為儒生留余地。五胡構亂,北朝門第自若,學統附之而存。崔盧[95]之望,可令房魏(房玄齡、魏徵)薄天家之富。自是竟無孑遺。陳寅恪所論李棲筠舉族南遷,即一時風會。同根而絕者,華嚴、北宗之盛。禪宗之興,即南勝北、無產勝世族之兆。

不出百年,天下民力竭矣

貞元料民,戶口流散,至於兩戶養一卒,間接稅已有箭在弦上之勢。其妙在於,中央若能掌握汴揚運道及二三要埠,科鹽茶之稅,即能量出為入,輕重隨心,以既成事實取通國之賦,無論地方順逆。田賦之豐歉,系於戶口,戶口系於有效統治,於殘唐未免強人所難。此道首先利於中央及近運道之大藩,其次利於經濟作物產區,純農區糧戶無不困弊。唐亡,宣武淮南分南北之勢,十國各興經濟作物,關隴河朔貧乏不能自給,遑論維持帝系、儒林。及宋興,無半唐之戶,國用十倍不止,尚未計熙寧、大觀之豐亨裕大。

太祖初有西都之意,以六師百萬之口,系於汴漕,本根不可拔,止。職業傭兵所負社會責任既多且雜,自路政河工至於海外貿易,波及現代型大政府一切職能,或尚過之,多數為六朝隋唐絕不以為當以官家任責、司農任費者。[96]起宮室興戎務,不令民自辦弓馬器物報到服役始於宋。所謂“重斂傷民”“養兵百萬未得一兵之用”皆非平恕,等於要求皇室制造免費午餐。

傭兵非僅替代府兵,科舉文官亦非僅限於替代門第士族,後者無論人數、薪餉、經營範圍皆有暴增,且有每況愈下之勢。唐世君臣妒慕鄉裏士大夫特殊勢力,重於皇家威福,夢想官吏萬能社會,人人別無依恃,社會地位永遠與官場品級平行,而今成為現實。“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書中自有黃金屋”皆出宋世,寒人社會“天子面前人人平等”新精神淋漓盡致。其鄙俗功利,亦全應東西一切貴族社會加諸平民社會之惡評。

宋政之“經濟理性”“通貨膨脹(不限經濟)救國策”貫穿全代,遺禍金元。閑置於東漢六朝之國家社會主義經濟學再度啟動。王、蔡、秦、賈(王安石、蔡京、秦檜、賈似道)相繼主其事,“言利之臣”近乎與朝代相始終,遵行國史特有之“政治決定經濟學”定理:大政府-積極財政必然興於專制平等主義革命之後,填補貴族階級或其余介乎君民之間之社會中堅階級潰滅所遺真空。

荊公(王安石)之法,十之九皆強幹弱枝、剝民益上,獨保馬、保甲諸法有地方主義傾向,與免役諸法正面沖突,“一家人給二家事也”。均田—府兵—租庸調為一整體,即皇室以官地代軍餉,以重役交換輕賦;免役法—官商經濟間接稅亦一整體,即細民以私地出餉,以重賦交換輕役。兩種“法的精神”正面相對,不可兼容。保馬諸法腳踏兩船,自然民怨最重,優先落水。

然則新法原為“備邊府庫”出。仰慕軍功,不得不臨摹若幹唐制。唐人出塞,無須先斂財養傭兵,將士自備弓馬,赴前敵效死,傷病還家而已,無所望於官備軍械、終身食祿,其費省而其兵勁。餉重而士怨者不能不慕。

惜乎鄉勇箭社,不能復府兵既有之社會地位。府兵,即八柱國十六衛百六折沖府神經末梢,魏周隋唐統治核心武川胡騎—關隴門第之母細胞,天然構成所在地精英及保護人,其為候補之勛臣如秀才為候補之宰輔,其臨(無府兵資格之)尋常農戶如後世旗丁待左近漢民,直至太宗東征高麗,混取府兵資格,尚需金帛賄成。及承平日久,漢胡(等於文武)界泯,亦失其戰鬥力,有待於新歸化蕃將胡兵代勞。宋人安能倒轉歷史時間表,強全社會退歸較粗樸原始狀態?

能行唐制者,反在遼金。其以種落臨漢民,近乎五胡北朝壓縮速成版,政治方面自蠻夷種落經貴族封建階級社會入於官僚專制平等社會,軍事方面則自純部族軍經猛安謀克兵農合一(酷似北周府兵、順康旗兵圈地居鄉、兼營耕戰)入於招梁山為軍。一入最後階段,其對宋軍事優勢即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