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漢魏衣冠,用東齊之法

門第起於東京清流,光大於魏晉。典午荒縱,移孝代忠;永嘉板蕩,實家弱國。視為二度封建、變相封建者,前後不絕。然終不能易秦政規模者:一曰郡縣尚在,門戶難離銓敘[81];二曰文武既分,士流無復典兵。領主社會須於官僚系統外別有盤踞,貴族制度無不文武同途,此皆門第士大夫就其歷史出身決定論所不能為者。日人川勝義雄以鄉議清議為制衡領主化之術,適得真相之反。鄉議選舉原系清流看家本領、階級苗圃,以其壟斷文化、獨霸話語權之利,彌縫其武化不力之天然弱點,勒逼誘導馬上天子奉送官吏任命權之術耳。弱君簡文(司馬昱)、道子(司馬昱次子),一意迎合士論以自固,至於視身後皇權為倘來之物。強王宋武(劉裕)、齊明(蕭鸞),無不忤逆清議,放免汙點士人,拔寒人佞臣主要津。典簽之流即當時之書記——位卑權重者,無根於社會,獨賴君恩。外人論國史盡多體系導向而隔靴搔癢者,大抵類此。

文武兼備之封建貴族自身即有立國,無假外求。瘸腳門第勝流不可一日無搭档,時論術語曰:“擇明主”,於南朝為寒人武夫,桓劉(桓溫和劉裕)之屬;於北朝為蕃將胡酋,長孫、宇文之屬。二者皆門第之保護者兼淩略者,王謝—劉蕭、蘇綽—宇文、封氏—高氏各有千秋。

江左衣冠聲華鼎盛,強人俯首,非如梁武之起家諸生,風雅有素[82],斷難附驥。寒人武夫絕望於“作家門”,乞靈於階級報復之“不是請客吃飯”者,蘇峻、侯景是也。漢儒夢寐以求之“寬簡之政”“網漏吞舟之魚”終能大行,國家之低效化、刑法之人道化,晉、梁二氏居功至偉。[83]“實曰輕平,稱為簡易”(《隋書·刑法志》),魏玄成不磨之定論也。然則奉京洛於降奴、棄建鄴於羯胡,亦二氏之力。宣武心系曹公、葛侯志存申韓,豈曰無故。

關隴集團有異於東、南,其階級構成全系六鎮武人,且真能以柱國制、軍府制深植關中。大體以胡族(含胡化)軍事移民構建劫後農村秩序中心,以放地代軍餉,以薄賦易重役,府兵根砥在此,領主化唯此地有實。究其所自,亦關西貧弱,無力供餉;黑瀨所部烏合,須有術固其志;本土士大夫荒陋散漫,殊乏團結力及階級意志,阻礙圈地放地。觀鄴都洛邑移民圈地,高家(高歡父子)所付“面包與競技”大為國累;渡江名士從王導之議,未敢犯三吳會稽吳紳,桓劉雖土斷[84]亦難,何敢動地籍一根草?宇文氏受益於關西“新大陸效應”及“士大夫發育不全”,負輕而權重,威令易行。所用士人,非本土之無大憑借者,即東國亡命江漢之降虜,幾不能自成階級。固關隴集團(胡化武夫圈地封建化)不得與河北(無力東渡之二流士大夫)、江東(東渡之一流士大夫)並列,蓋前者即政權本身,後二者乃政權之合作兼制衡力量。政權非但不以附庸風雅討好名士,反欲以擬古模周、半通不通之“憲章虞夏體”整齊文壇,唯此地有之。昭明父子真當絕倒,而蘇公作《五教》[85],江東再反已伏於是。

河朔勝流之於鮮卑酋帥,地醜德齊,張力最甚。神武(高歡)以出身論,原與破六韓、爾朱輩同氣,初無勤王(實為河陰報復之反報復)鋤其同輩、恩主之心,遲疑不舉。高、封輩(皆關東世家名族)先破殷州,送大禮兼逼,其不得不反也,歷代創業之主鮮有受臣下驅迫若是者。蓋名士忠於孝文正統及其政治繼承人河陰公卿,唯其手中鄉勇郡兵絕難與六鎮胡騎抗,不得不分化拉攏階級敵人之旁系以誅其嫡系也。此後鄴都圈地,晉陽—鄴都二元制,敖曹兄弟[86]之高標特立,杜弼之諫詞,神武之嘆惋——不少寬假,武夫盡歸關西、名士盡歸江左,人物流散,何以為國?透露信息,皆示關東政權“內分裂”最為嚴重,是以戶口兵餉大於關隴、江左之和而先亡。

隋一天下,賴關隴集團威令有素,江左名流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亦宇文氏偽周制之覆車。隋文之得國宣言 “復漢魏衣冠”[87],治國綱要“用東齊之法”[88],即禮樂江表、行政河北之義。前者系正始以降合流二氏之文化創新,北朝一向以南士為師;後者系北朝儒學大族之保守主義,一心以東京《白虎通》清流黃金時代為模範,視魏晉新學為覆基亂政之源。關隴核心之秘傳心法——於前者重其學而輕其人,於後者輕其學而信其人——煬帝、太宗皆無異詞,所異僅在一浪漫一保守而已。大開進士,廣納浮薄文學之士,尚待武後、玄宗之革命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