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魯國男子”

六朝門第源於漢末儒學世家。

袁太傅(袁隗)天下宗師,四世三公;劉景升黨錮之遺,傳薪鄭馬;司馬公河內名族,顧雍、陸抗百年卿相。此輩勾畫士族政治拋物線上升段。

獨曹公以刑余遺孽,“忽然愛國”[36],厲行名法,竟移漢鼎。此事非同尋常,易代易君不易政。“求賢三詔”侮弄儒道,意在開寒人仕途,殺名士氣焰,以致惡名流於身後(可謂掌話語權士人階級報復)。獻帝朝,政事頗具雙軌性質。曹公雖有班底(以黃巾遺孽青州兵為主力,亦屬政治負資產),未能操控朝局;楊彪領袖文臣、孔融自命清流,皆一時士大夫之望。曹公初行黨獄,孔融聲言“魯國男子,明日便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竟消巨案[37],足見彼隱然以舊臣士族代言人自居,而曹公亦默認維持漢室正統門面,非彼輩不可。唯其如此,天下初定,孔融、楊修竟無死所。世子丕繼位,青州兵擂鼓而東。世子至欲盡逐朝士,專用沛譙。形勢之緊張,似乎並未隨時日消弭。

公達(荀攸)薄蕭曹(蕭何和曹參)不為而殉漢,暗示士大夫敵視曹氏名法逆流之深。典午(司馬)得國,僥幸殊甚,其勢孤危,王統易絕,理故宜然。彼不直儒學世家壟斷政柄,而不能於薦舉(門閥種子)之外另開新路。逆流難久,自在意料之中。終曹公之生,閹宦-黨人舊恨未消。景升名列清流八及、本初(袁紹)兄弟承袁安遺德,原系儒士天然領袖。陳孔璋(陳琳)[38]辱曹公閹奴義兒,非僅文人惡口,實欲喚醒清流黨人階級意志,動搖許都文臣效忠意志。曹公所謂“縱余失德何預先人”[39],實為強詞。彼何嘗不知漢室中衰起於黨錮案,政爭家世息息相關。

士族拋物線下降段起於隋行科舉,余波及於殘唐。此類“長時段歷史運動”固非二三奇才力能回天。

印刷術與科舉同齡,亦非偶然。學統由來關政統。秦火之余,人亡學廢。張霸割裂《尚書》之《百兩篇》[40]足立官學,“遺子一經”[41]之說、白虎通義、洛邑石經,無不暗示薪傳艱困,故家傳一經(袁氏、六朝王氏青箱學之屬)足以創造政治豪門。印刷術若不普及,任何選官之法必不出世家範圍,故唐興科第,終不能奪門第之余焰。寒門大興,尚待馮瀛王印五經。宋明士人皆出寒人(範曾二文正[42]模式),其勢孤弱。時君日尊,儒臣益卑。社會之進步恰為政治退化主因,歷史之復雜性遠非社會進化論所能概括。西歐絕對主義削除貴族而自亡,為民主所驅除;而東土三角鬥爭[43]永遠以君民合作,不斷削弱中間階級為結局。同因異果,歷史之有機化學尚在蒙昧時代,願史家毋輕言“歷史進步必然性”。

當塗(曹魏)有大德於天下,創業維艱;典午無寸功於大朝,篡國甚易。無他。曹公逆勢而孤危,不容分寸參差;仲達(司馬懿)平流而安固,何妨僥幸智取。唯時移世易,彼時之順流,恰成後世之逆流。

“國史凡幾修,是非凡幾易。”趙家莊裏蔡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