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31]

周政儒道愚君政策,於元平之間,和平演變不戰而勝。《改革與新思維》[32]型罪己詔大累竹木,或許頗能酬報殉道醇儒百年呐喊。然則天不佑德,周公不出,“張少帥投奔革命、馬‘總統’皈依民主”,其顯效乃在平庸化、猥瑣化,小人儒之惟富貴是尚,莫盛於今。反覺《鹽鐵論》時代之壁壘分明、各從其道磊落可愛,“與佛朗哥鬥爭時代生活多愉快”[33]。

大道既定,所爭僅在君子儒小人儒、真周公偽周公而已,未免乏味。獨夫雖去,賢人未必能出,所出者乃在善用文宣而以賢人自任者。自眭孟以大儒成仁,唱“任賢”“讓國”者數,而天位終屬外戚。雖然,巨公究系王道幹城,身負董子、諸生救民行仁之望,其敗之速竟如暴秦,所殉者何止漸台死黨數千。儒學“天真時代”,一去不返。

“周政原教旨主義”與“秦政原教旨主義”同歸於盡,於是南陽紳士之政權、汝潁(漢魏之蘇杭)名士之清議,相率棄“制度決定論”之“致命的自負”,歸於抱殘求庸之“人事決定論”。儒學自孔子“貴族立憲主義”、孟子“民主啟蒙主義”、秦漢“人民反法西斯統戰教會”,流於其邏輯終點——狄更斯式溫情主義“在人不在法”“爭輿論不爭制度”。溫公羨艷者,即伊拉斯謨、胡適及一切文人最珍貴夢想——“教育改進社會”“輿論領導政治”。

東京政治合法性建構,具體而微,成於叔皮、孟堅父子《王命論》《兩都賦》。“天命之有定”“知王者之無外”針鋒所向,恰在秦漢新三朝之“奮私智”“識函谷之可關”。東京君臣跨叔季而徑續成周洛邑之大,不藉形勝,不以兵車,然而,“輿論共識政治”竟落實為朋黨、派系、清流之禍。

虛脫之弊,不下暴戾。東京名士絕望之心,尚遠過於先儒,以其“喪失天真”之故,不復深信吾子吾道足恃。楚漢之禍烈於衰周,新莽之難烈於暴秦,今日之禍烈於新莽,不知後聖當以何術以救危亡。

且夫漢季之亂,確有異於前代之新生事物,今人習見之“饑民戰爭”“群眾政治”即是。平民化原系儒家及一切“愛民主義者”正面價值,然則其效未盡可欲。貴族封建制非無國難,唯其社會組織堅實,前方—後方、政治階級—非政治階級界限清晰。解放平民之自然後果,即在“總體戰”取代“競技戰” [34]、“動物性鬥爭”取代“費厄潑賴 ” [35]。全民皆攻擊對象,並非偶然:劫質及於婦孺,始於漢氏。趙太守長於談判、橋太尉不憫人質(小布什主義“不與恐怖分子妥協”),皆以此負一時物望。回顧周秦,劫質尚以政治階級為敵,不乏任俠之氣,此間歷史形態學含義,類似老革命者恩格斯初聞愛爾蘭共和軍以敵國平民而非政府為敵。

貴族亡,未嘗消弭禍亂,僅能去民變之組織性、理想性。項王、田橫、留侯之流“有綱領有目的”者出局,代之者為赤眉、黃巾之流,延及闖獻、拳民,模式不改。群眾散沙天然乏組織力,能代凝結核者非邪教即梁山,無論理想或行為,取徑必不能高,大有助於政治殘虐化、流氓化及社會功利化、短視化。

華夏之早熟先衰,種因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