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及中國成長

自我的發現和世界的發現通常是同一過程的兩種不同表述,邊界塑造就是一切。光緒三十一年(1905),梁任公啟動了發現中國的進程。此後的事態發展之快,超出了他當時所能預料。不久,“中國”或“中華民族”的幽靈就走遍大地,尋找自己的肉身和角色。19世紀德高望重的諸位老神在喧囂聲中醒來,驚愕地打量這位來路不明、意圖難測的新客,不知道該在哪裏安排座位。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諸神錯愕之際,人間幾度滄桑。幽靈修煉百年,道行已深,吸取了華夏萬千未踐的遺囑,歷覽五行三界、悲歡離合,漸漸覺得自己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語言自有魔力,像雕刻家手中的鑿子一樣,劈開世界,塑造自身。每一個字都會給雕像留下一條不可逆的線條,絲毫僥幸不得。

華夏的古老經常使我們忘記,中國其實多麽年輕。用梁任公的術語說,“少年中國”仍然是“新民”。她步入這個擁擠的世界,已經不能再指望海闊天空的處女地。青春往往是痛苦而危險的,因為世界的表象和世界的律法形成了一對險惡的漩渦。她在最需要智慧的時刻,通常沒有她所需要的語言。世界沒有任何現成的語言,能夠適應她的需要。她只能一面發現世界,一面發明自己的語言。換言之:世界是一面鏡子,反射出她的希望與恐懼。如果鏡中的形象變得陌生,她就需要重新塑造自己的語言。語言是道行的體現,成熟的語言會賦予她更大的力量。當她找到適當的語言,就會發現自己適當的位置。這時,諸神的天空不再變幻莫測。在此之前,世界仍然不會給她家園的感覺。

一、條約體系與集體安全

不對稱聯盟與安全差序格局

美國外交和安全政策有其特殊傳統,始於華盛頓的孤立主義,經過威爾遜的集體安全,發展到新保守主義的民主世界國際協調,直到最後一個階段,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才真正形成。這三個階段有一條貫穿不變的脈絡:美國特殊論或美國優越論。這種理論是清教徒“山巔之城”[1]理論的世俗版,以美國和世界的對照取代了天國和世界的對照。

美國和世界的對照從來不是摩尼教模式的二元對立。這種對立假定善惡是對等的力量,善惡本身又是絕對的元素。“山巔之城”理論則是奧古斯丁-加爾文傳統的下遊。在這種對照中,善惡是層次的差異。二者既不對等,也不絕然對立。善是完整和高級的概念,惡是殘缺和低級的概念。善包容了惡,惡低於善。撒旦是上帝計劃的一部分,不是上帝的對手。天國是完美,世界是殘缺,地獄是虛無。棄惡從善意味著從不完整走向完整,從遠離上帝的位置走向接近上帝的位置。棄善從惡意味著喪失上帝的恩寵,地獄就是上帝恩寵所不及的地方。

美國人的祖先以“美洲的以色列人”自居,“山巔之城”構成他們認知圖景的基本框架。這種(本質屬於基督教的)框架體現於世俗政治,就產生了美國例外論。美國例外論體現於具體的安全政策,自然產生了安全差序格局。孤立主義意味著:勢單力薄、道德高尚的新生合眾國不能跟腐敗的舊世界同流合汙。門羅主義是孤立主義與地緣形勢結合的自然結果。禁止舊歐洲汙染新世界,意味著美洲的道德優越性可以落實為安全優越性。孤立主義-門羅主義在技術層面雖然表現為守勢,在價值層面的自信或自大卻已經超過了舊世界的任何強權。僅僅由於美國的弱小和歐洲對海外的習慣性輕視,19世紀的外交俱樂部才沒有從中看出帝國的種子。

歐洲實力均衡外交的破產促成了威爾遜主義,創造了美國塑造世界秩序的第一次機會。國際聯盟的原始構想明顯準備以美洲共和國聯盟為模板(正如美洲共和國聯盟以合眾國為模板),實現世界和諧。威爾遜本著“山巔之城”的前提,相信世界大戰歸根結底源於歐洲人的世故和猜忌。世故和猜忌達成的平衡有其內在弱點,破裂是應有之義。換句話說:美國各州的和平和繁榮是美國人道德高尚的獎品,歐洲的戰爭和殘破是歐洲人玩世不恭的懲罰。國際聯盟取代實力均衡,關鍵不在技術和組織(美國人在這方面其實不如舊歐洲外交官擅長),而在道德更新,並且國際協調體系必須以共同價值和相互信任為基礎。如果老奸巨猾的歐洲人目光短淺,不肯舍棄權術,即使美國的成功經驗也挽救不了他們。

從美國孤立主義者的角度講,國際聯盟(以下簡稱“國聯”)由於軟件(墮落價值觀)的影響,在成立以前就已經失敗了。不能真心悔悟夙罪的人只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不值得拯救也無法拯救。道德落差事先決定了安全落差。從丘吉爾這樣的歐洲政治家角度講,美國人空洞而偽善的理念缺乏可操作性,只給他們帶來了隨時安撫美國人良心的額外負擔。高標準的國際協調和相互信任一方面解除了條約破壞者的枷鎖,一方面增加了條約維護者的合作成本。如果他們仍然堅持實力均衡,第二次世界大戰就不至於如此悲慘。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是:天真的國際協調主義者將戰後的中歐完全留給了蘇聯的善意。當蘇聯人不出所料地踐踏盟國的一廂情願時,道德主義者的義憤只能發泄在國內政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