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第3/4頁)

歷史從不遲到早退曠課,它永遠在場,前人做過的所有事,都是歷史,今人正在做的事,都正在變成歷史,後來人做的事,則早晚會成為歷史。這一切,只是需要有記錄的人而已。

有人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民族,我說不然,歷史就是中國人的宗教。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民族,準確地說中國缺少的是形式上的宗教,中國人相信,自己的德行、言論、功業如果能夠通過歷史記錄,傳之後世,那麽這就是自己人生價值的被肯定。多數中國人不相信基督的末日審判,但中國人相信歷史的審判。正如劉少奇所說:“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中國人或許不相信好人死後會升天堂,壞人死後會下地獄,但中國人相信,因為有歷史,好人能流芳百世,壞人將遺臭萬年。

撫今追昔,總令人感慨萬千,中國歷史幾千年彈指一揮間,古今興亡多少事,盡入漁樵閑話,多少代人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死亡,綿綿不絕,生生不息,多少可歌可泣的悲歡離合最終化作歷史的插曲,多少驚天動地的帝王將相最終化作歷史的塵埃。

歷史可以不被完全還原,但不能沒有是非,只有真實的歷史,才能讓人明智,才能對公民教育有所幫助,虛偽的臉譜化的歷史不但不能給人以良好的教育和啟示,相反,它會混淆視聽,降低公民的智力,降低公民的判斷力,讓公民產生完全錯誤的分析。

一個記錄真實歷史的史學家為了所寫之事盡全力客觀,他要超脫於自己的身份、地位、私利、階級和民族感情,他要站在一個古今全體人類之外的角度來書寫,他既不能把自己站在帝王將相的角度居高臨下指點江山,也不能把自己站在被奴役階級角度來抒發自己的仇恨,他不能以狹隘的民族主義者的角度來醜化侵略過自己祖國的敵人,也更不能美化侵略者。這個史學家所寫的事必須和他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你讓一個南京大屠殺受害者去寫南京大屠殺,興許個別地方就會有所失真。

好的史學家是歷史的判官,他恰似一個優秀的法官。好的法官會對各種卷宗縝密推理,合理分析,再根據法律來做出裁判;好的史學家會對浩如煙海的史料披沙揀金,考證分析,再根據秉筆直書懲惡揚善的史德來書寫歷史。孟德斯鳩說:“一部優秀的作品需要兩個要件,一是天才,二是自由。”有天分的中國史學家很多,當然這也與中國人口基數大有關,與中國本身史料在全世界各國中最豐富有關,但自由這一點就不太好辦了。在世界歷史上,大凡專制國家都沒有好的史學家,但是,古代中國是個例外,雖然有許多暴君“朕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從而殺人滅口,但是他們對於寫歷史的人卻無可奈何。

642年,李世民對褚遂良說:“你在兼管起居注的事,朕可以看看都記了些什麽嗎?”

褚遂良:“史官記載君主言行,詳細記錄善惡諸事,這樣君主才不敢胡作非為,我未聽說君主可以親自看記錄的。”

李世民:“朕有不妥當的事,你也記下了嗎?”

褚遂良答道:“我的職責在於秉筆直書,不敢不記。”

黃門侍郎劉洎說:“假使褚遂良不記載下來,天下也都會記下來。”

皇帝是天子,但史官則超脫於天外,一段段血腥的歷史興許在當時根本無法公開,但因為有歷史學家的存在,有敢於秉筆直書的人,最終我們通過歷史撕開了一個個惡魔畫皮。

好的史家也會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和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由於史料的紛繁復雜,難以取舍,他們有時也要加上自己的一些合理的推斷和想象,但是好的史學家不會對歷史添油加醋,而是一定會秉筆直書,懲惡揚善,讓亂臣賊子懼;好的史學家不會夾雜太多個人情感,而是一定會帶著理性的光輝來寫歷史;好的史學家不會夾雜太多道德審判,而是一定會設身處地地來寫溫情的歷史。好的史學家寫出的歷史可以曬出歷史人物的靈魂,你可以一時欺騙所有人,也可以一段時間欺騙許多人,但你不可能所有時間欺騙所有人,因為有歷史在,有天道在!有此二者,只要你壓迫人民,你就會遺臭萬年,只要你心系百姓,你就會名垂青史。

在埃及法老的墓碑上刻著:“我看到昨天,我知道明天。”因為我們知道昨天發生過什麽,所以有反思之心,因為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所以有敬畏之心。正是這反思之心和敬畏之心構成了我寫作此書的初衷。

一部好的歷史作品是有史事、史識、史實、史詩四個因素,先最大限度地占有資料,閱讀大量史事,然後用自己的大格局觀,也就是史識來甄別這些史事。通過考辨史料,與歷史記錄者對話,逐漸接近歷史真相,這樣史實也就出來了。然而如果單純地堆史料,那麽這樣的歷史在傳播的過程中是起不到好的效果的,因此就需要把史實寫成史詩,用如同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那樣的宏大敘事、優美文筆來描摹出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