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條進京的古糧道劉子揚口述(第4/9頁)

定:怎麽還有幾千人請他做演講?

劉:那就是教會組織的,解放前的事。他說的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後他就挨家那麽一待,成天地,養活著小狗,把小狗訓練得相當好。

定:您爺爺挺有意思。

劉:不單是咱們現在提起來有意思,那整個,當時在整個通縣,都相當有名的。我爺爺少白頭,您到通州,當時通州萬壽宮各個茶館所有的地方,您打聽打聽,他姓劉呀,就叫白毛劉,沒有不知道的。

我就跟你說一個小笑話吧。他出去坐洋車,那時候他已經有錢了,人家跟他要6個銅子兒,他給人家4個子兒,人家不拉,說您再添添,他說一巴掌吧,人家一聽,一巴掌就是5個子兒唄,拉上他了,拉到地方,他給人4個子兒,人說您不是說一巴掌嗎?怎麽還是給我4個子兒?他說你瞅我這手,我這一巴掌是幾個手指頭?他不是打義和團時候打下一個(手指)去麽,就4個手指頭。很小的小事吧?就這麽個人。

我父親到北京上學就把家安到北京,因為什麽呢?他一個人跟他爸爸要錢,供他兩個妹妹在北京念書。女的甭想念書,念了小學畢業之後就甭念了,等著找個婆家就行了,我爺爺就這麽個思想。我父親跟他爸爸回家要錢哪,都有策略的,早晨起來坐從北京到通州的車回到通州,是禮拜天,到了通州不提要錢的事,一個字兒都不提。我奶奶做著吃的喝的,吃著,聊天兒說話兒。我們復興莊離火車道非常近,晚車由北京開到通縣,到通縣再往東到通縣發電廠那地方,火車掉頭回來,往北京再開20分鐘,我們家走到車站20分鐘,只聽火車一拉笛兒,因為一拉笛兒的話就要進站了,我爸爸就張嘴要錢:“我就要走了。”老爺子不敢耽誤時間呀,耽誤時間趕不上回去的火車了,趕緊給錢,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拿著走,20分鐘回北京。白天不能提,提要錢的話就不給你,且磨蹭呢。我兒子小的時候跟著我爺爺玩,那都重孫子啦,每次看這孩子,一分錢兩塊的水果糖,拿小刀把這一塊水果糖切成4瓣,鬧了就給一瓣,這一瓣水果糖就能玩一鐘頭,您看,就這麽個人兒。特別愛財。

是1939年,還是日本時期呢,我們通州鬧綁票的,把我爺爺綁了去了,把他那點錢都給綁走了,是我母親給他添了點錢才把他贖回來的。從那以後他就沒錢了。贖回來了之後他害怕,不敢在通州住了,就住在我姥爺那兒,住了有差不多一年,他不能老跟人那兒住著呀,就又回到通州。回到通州他就不敢在復興莊住了,他不是信教麽,就在通州南大街快到鼓樓了那地方,魚市口裏頭那兒,有一個公理會的小教堂,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子。你知道閘橋嗎?小樓那兒,從閘橋往北,那叫鼓樓前頭,鼓樓後頭,從魚市口往東,是原來的東大街。好像那個鼓樓就是拍《野火春風鬥古城》的地方。注11那不是在城裏邊嗎,就上那兒去住閑。就我那叔伯大哥天天騎著車給他往城裏頭送飯,早晨送一頓晚上送一頓。

我爺爺對他自己的身體非常在意,幾十年在醫院他也知道點。一天喝多少水,吃多少飯就夠了,多一口東西都不吃,他那麽愛吃肉的人,每天吃3塊肉,切的塊兒都得那麽大,多一塊都不吃,多一口水也不喝,從來不喝茶,就喝白開水。要不他活這麽大歲數呢。

我爺爺是1964年97歲死的,就是因為太老了,一直到死的時候腦子還清楚。那時候我正在順義搞“四清”,1964年嘛,家裏給我打電話說老爺子不行了,我就騎著車從順義趕到通州,早上出來的,到家天都快黑了。我進我爺爺住的房子,他的床就跟一個匣子一樣,四面都是板兒,這邊可以撂下也可以支上,怕被子掉地下啊,我一瞅把他的床都挪到屋子當中來了,他們說老爺子老想摸那電門,離開那墻遠一點兒,他就夠不著了,他就是不想活了,他消化系統不好,到後來每天都得灌腸,他煩了,不行了,自己不能生活了。

劉子揚爺爺的晚年照(劉子揚提供)

信基督教對我爺爺性格的改變非常大。我總覺得這基督教對改變人的做人性格是很有辦法的。像我爺爺那樣的一個人,從糧船上長大的、扛糧食推小車賣苦力的,後來又耍錢,耍錢耍寶哇,要不然他幹嗎跟人打架呀,這麽個人,舊社會最底層的,而且還不是一般底層受苦受難的,而是在街面上混混這類的,他能夠一下就篤信基督,就能改變他的性格。

我爺爺對整個從清代一直到北洋到國民黨,到日本時期所有經過的這些事情,都非常清楚。他從底層上來,腦子又特別好使,要不然英文怎麽說得那麽好,他40歲了才學英文,潞河醫院是教會的醫院呀,所有藥品都是英文的,他都知道,你不能給人拿錯了呀。對於現代史上來說,他最清楚八國聯軍的整個過程,還有華北地區教會的歷史,比如通縣北京教會的成立問題,整個情況他一清二楚。他說從入了教會到了醫院之後,到60歲從醫院退休,就一直跟著這些牧師們在整個華北地區的各個省搞教會,因為他們得有中國人陪著他們,領路呀。他說他不願意參與,但是他說他全知道。我非常懊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他接觸的時間太少,他也不跟我說很多,偶爾地就說那麽一句,我說的這些就都是從他那兒一點一點聽來的。那時我在人大念書,星期六回到通州,又有孩子老婆的不一定顧得上,每次見上一面,坐在那兒十分八分鐘,二十分三十分鐘,也就是那樣。到档案館工作之後我還跟他說過,什麽時候有時間,那時候還沒搞秘密宗教呢,注12他說行……太可惜了,不行,已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