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相隔十一年的兩次訪談

——東普、梁昭口述

第一次:少小離家老大回

時 間:2004年10月13日

地 點:台北101大廈咖啡廳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這篇口述與其他諸篇相比有些特別,因為我的訪談對象和訪談地點都不在北京,而在海峽那一邊的台北。

我與東普先生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在北京見過面,他當時以台灣滿族協會秘書長的身份來京,與北京一些滿族同胞在中央民族大學聚會,我也參加了。其間在熙熙攘攘的一群人中,我立刻就憑那口京腔辨認出他,並且立刻就想到那句盡人皆知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詩句。

十年後在台北再訪東老,是台灣蒙藏委員會劉學銚先生牽的線,注119那天我從遠離市區的中央研究院輾轉找到位於台北市中心的挹翠山莊東老家中時,他竟然第一句話就說:“咱們見過面。”幾天之後,東老與他的夫人梁昭女士與我相約在台北101大廈的咖啡廳相見,那個當時據說是世界最高的大廈,現在已然是台北的地標性建築了,很多年以來,我從它身邊來來回回地走,覺得它真的很美,尤其是在台北的夜景中。但當時它尚未竣工,只有主樓邊五層高的蝶樓剛剛開放,也許是不習慣所致,我當時並不喜歡它,覺得它突兀得莫名其妙,與周圍的一切不成比例。在這個似乎搖搖欲墜的大廈中的咖啡廳談著遙遠北京的舊事,給我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本書作者與東普先生的合影

(攝於東普先生台北家中,墻上掛的是滿族著名書法家馬熙運先生為東老書寫的滿文書法)

東老送我兩本書,陳鴻年的《故都風物》和朱君逸的《大陸去來》,還有他自己多年收集的有關老北京回憶的剪報。從這些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出版物中,我掂量得出那些遊子的鄉愁有多麽難以排遣,也知道這是一份很重的禮物。坦率地說,北京這些年來也出版了大量今人回憶老北京的書,但很少有哪一部能比得了這幾本,也許就是因為身處其間沒有那麽多愁滋味的緣故吧。而在當年就已經年近六旬、去鄉卅年有余的東老,又是懷著怎樣的情感,將報刊上一篇篇對北京的回憶,用心地剪下來、再貼到本子裏的呢?其實,這兩本書還有這個剪報本傳遞給我的情感方面的信息,也許還要多過他下面這篇口述。因為後來東老終於有機會回到故鄉北京,而且可以年年回來,思鄉之情比起當年自會沖淡很多。可是,並非所有人都有他的幸運,比如《故都風物》的那位作者陳鴻年就早已去世,再無回鄉的機會了。

定:今天跟你們聊聊,我也可以學好多東西。十年前您跟我聊過一次,那時候兩岸的關系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我還沒有來過台灣,您講的好多東西跟我上學時學的都不一樣。有些東西想想覺得特別有意思。您看您二老現在講話還是一口京腔。

東普(以下簡稱東):我在北京坐計程車經常有司機跟我聊天:“聽您講話是北京人,可是您不像啊”,我說我是從小兒生長在這兒。我動作上不像北京人,像是外來的,可是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有一次,1990年,我由北京坐火車到上海,差不多17個小時,就跟人聊,人說我一看你就是外來的,我說您怎麽看的,他說一上火車您讓別人先走,哪兒有這種事啊。我說我有這個票,這個位子,先上後上不是一樣嗎,我幹嗎要跟人擠呢,我後上這位子不還是我的嗎?

定:人家那是為了占位子好放行李。

東:是呀,這是我到了上海才知道的。到了上海我坐飛機回來,一上飛機場這個跑啊,我說你們嘰裏咕嚕地跑什麽呢?他也是要趕快上,占位子,塞東西。還有就是氣質不一樣,不管你穿什麽衣裳。

……五六十年哪,一晃就過來了。

1.東普先生對北京的回憶

東:我出生是在1923年。我的祖上好像是副都統,還到過伊犁,我小時候聽說過伊犁馬,那時候還不曉得伊犁在哪兒呢。可能清朝時候去打仗,跟西域方面,有人造反了,平定西域,可能是一個武官,不是文官。那是很早的時候,哪一代都不知道了。在我爺爺那一代也沒有談過這個。

原來我們住在靈官胡同注120,靈官廟,就是安定門裏,城墻往南走的第一個胡同,因為北城是鑲黃旗,東城就是白旗。我們正房有三間,北房啊,兩邊還有一間叫耳房,那間房子老鎖著門,裏邊有一個很高的椅子,誰也不能坐,說是當初皇上上這兒來坐的,擱得很高,沒辦法坐。所以我們知道我們不是愛新覺羅,不是皇帝的本家,是功臣。因為我們馬佳氏也是一個大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