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癡迷於京劇的旗人

——關嘉祿口述

時 間:2002年10月27日

地 點:北京市海澱區上地某居民區定宜莊家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關嘉祿先生是滿學專家,退休前是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所長、研究員。自1968年從中央民族大學的滿語專業畢業分配到沈陽,一去就是30余年。關先生也是我的同行與學長,我與他相熟已有20年。就我來說,在自己的同行中專門挑選關先生來做口述,首先當然因為他是北京人,而且是北京旗人。其次,則因為我對他在京劇方面的擅長與癡迷印象頗深,而且早就想一探究竟。因為京劇在老北京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早已超出了“業余生活”這一範圍。

雖說我與關先生多年的交往主要基於共同的學術領域“滿學”,但這篇口述卻基本上與“滿學”無關,除了京劇之外,他談話中涉及的老北京旗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都十分生動而且情趣盎然。

本書此次出版,距我對他的上次訪談,已經過了整整13年,在他的建議下,我將他與夫人楊曼麗女士因京劇而“千裏姻緣一線牽”的往事也補入書中,其他內容則基本未做改動。

關嘉祿在中國第一歷史档案館閱讀滿文文獻(定宜莊攝於2002年)

1.解放前的家庭與生活

定:你們祖上的事您知道得有多遠?咱們講您從老人嘴裏聽到的,不講從書裏看到的,好嗎?

關嘉祿(以下簡稱關):我是1943年農歷三月二十三日生人。父親生於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去世是1979年10月16日,活了90歲。我父親生前也沒少跟我談關於咱們滿族、關於旗人的一些生活,特別是他的經歷。據我所知,我父親就他一個,沒聽說他有兄弟姐妹。他的滿語名字叫希朗阿,這滿語什麽意思呢?sirambi不是繼續的意思麽,sirangga變成形容詞了,就是後繼有人、香火不斷的意思,這是我父親親口跟我說的,而且我父親說咱們屬於正黃旗,北京的旗人。他的漢文名字叫關鶴鳴,很雅的。

我父親應該說是貧苦的旗人出身,我父親跟我說就是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我爺爺去世很早,我奶奶也相繼去世,這應該是在他四五歲的時候。我爺爺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父親也沒跟我說過,奶奶的情況我也一無所知。我父親後來就在他叔叔家,在他那兒生活。我父親的叔叔叫關松廉,我應該也叫爺爺了,我們都叫他“祖兒”。他在北河沿椅子胡同有一所宅院,現在都拆了,原來那地方都有河,我小時候到他們家去的時候,河兩邊還有跑馬的呢。祖兒在消防隊做事,脾氣特暴,生活還是不錯的。但是我父親的嬸兒對我父親不好,雖然是叔叔輩兒的,老覺得是外頭的,老是虐待他,所以我父親流落街頭,賣糖果、賣煙卷兒為生。後來又到河北滄州給一家地方做一些雜工,在滄州這一段他曾跟著地主一塊兒到過東北,做生意,那時候已經有火車了,坐在貨車上,還沒有棚子,冬天從沈陽到北京給凍得什麽似的。生活也非常困難,做了幾年還不行,又回到北京。

後來我父親經過人介紹,到北京市消防隊,當消防隊隊員。注111那時候清朝還沒有滅亡呢,消防隊員訓練非常嚴格,梳著大辮子,天天在前門城樓子上,垛口那兒,拿大頂,叫耗頂,那稍微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那功夫相當深了。在消防隊的時候,光緒駕崩,接著慈禧駕崩,我父親都送過葬。注112也從消防隊調人哪,他就沿途扈從吧。光緒的墓不是在西陵麽,慈禧的墓在東陵,他都去過,沿途是凈水潑街,黃土墊道,車馬是絡繹不絕啊。沿途村莊的老百姓給他們準備的有的是木桶,有的是舊的鐵桶,大桶,喝那水,水上面都有一層麩子,渴呀,馬也喝那水,人也喝那水。清朝殺燕子李三的時候,在菜市口刑場,我父親也是親眼看過的,犯人哪,後頭這是招子,坐在排子車上,要酒,要肉,沿途的店鋪也是犯人要什麽給什麽。這都是清末民初的事了。

在消防隊幹了一陣,清朝滅亡之後,我父親就在阜成門外的營房住。在哪兒呢,阜成門外馬尾溝,後來市委黨校利瑪竇墓的南邊一點,那地兒叫營房,現在你去還有叫營房的呢。營房附近有一個廳點,相當於現在的小賣部,賣個煙哪,酒啊,取燈啊,油鹽醬醋什麽的。

1940年前後的全家福(左起:三姐關淑芬、大嫂關桂蘭、母親章潤潔、四哥關嘉祥、父親關鶴鳴、大哥關嘉培、二哥關嘉勉。時關嘉祿尚未出生)(關嘉祿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