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舒卷從容一片雲傅耕野口述

時 間:2004年8月27日

地 點:石景山魯谷小區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傅耕野(1923—2006),滿洲正白旗人,老姓沙濟富察,別號長白布衣、京華髯翁。

“舒卷從容一片雲”出自傅先生賦的一首詞《憶王孫·古稀之年自壽》:“半生牛鬼與蛇神,彈指流光七十春。柴米油鹽盡苦辛。不憂貧,舒卷從容一片雲。”(余有閑章“一片閑雲”)至今看到這首詞,我仍不由得會心一笑。眼前浮現的,卻是他說起他家當年院中果熟,全家眼看著小偷與黃鼠狼、刺猬一道爭先恐後地進去明火執仗而不聞不問時,那種淡然的神態。其實他談及舅爺在清亡之時吞金的慘烈,以及他20世紀50年代被劃成“右派”下放多年的辛酸時,臉上也仍然是同樣的神態。

對滿族男人的這種淡然,我看得太多了。在我自己也閱盡人世滄桑之後,我已經不再簡單地將它指斥為一種消極和“沒出息”,因為人在面對無法改變的宿命之時,這種淡然,畢竟是可以用來維持生存、有時也是維護自尊的手段。“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起來容易,可是怒又如何,爭又如何?往往只能使自己的境遇更糟而已。

傅先生是滿族著名書畫家,並有關於老北京的回憶與散文出版問世,上面的那闋詞就引自他記述老北京往事的文集《隨心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但在這篇口述中,還是涉及了很多他並未形諸文字的內容,尤其是有關他的家庭和家中女人的故事。這也許可以歸因於我與他交談時,對有關旗人婦女的敘述表現出很大興趣所致,那時候我正在關注滿漢兩個民族的男子對婦女的看法有無區別的問題。傅先生談到的諸如祖父死後祖母帶著子女回娘家居住甚至與娘家兄弟一同排行、姐姐不僅在家把持家產、出嫁後也將家產大半分走等做法,正是滿族“重內親”“重姑奶奶”等習俗的具體實例。而這都是他在自己的著作與文章中並沒想到要提及的。由此亦可知,在口述中做訪談者往往會起到主動的、掌控全局的作用。我認為,只要不是采取“誘哄”的手段,這樣做也是必要的。注41

傅耕野像注42

又及,關於傅先生的藝術成就,百度百科的介紹如下:1999年1月,由中國档案出版社出版了《傅耕野書畫集》;2000年11月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隨心集》文集。1998年秋,由傅耕野書寫的燕京八景之一的《居庸疊翠》石碑,立於居庸關道側。2000年5月,應浙江省人民政府邀請,傅耕野為杭州西湖靈隱寺、西湖龍井禦茶園題匾,為浙江省子雲軒藏畫閣繪《竹石》。同年秋,西湖靈隱寺“五百羅漢堂”建成,懸掛出傅耕野所寫的《五百羅漢堂》橫匾。

傅耕野(以下簡稱傅):我父親說,清朝亡了以後殉難的、殉節的,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滿洲人,就是我的大舅爺松壽注43,他任閩浙總督的時候正趕上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清朝亡國以後他就穿著清朝的服裝吞金死的。還有一個是山西巡撫,陸鐘琦注44。這是光緒三十三年、三十四年(1907年、1908年),清朝亡了以後殉難的,就這兩個。注45別的比如趙爾豐,是鐵路什麽的叛變還是怎麽的。注46趙爾巽寫《清史稿》啊,把趙爾巽的家寫得比較多,松壽的事呢正史上就寫得很少,幾句就完了。

定:您的意思是說趙爾巽只渲染他們家自己的事了是吧?

傅:對對。注47

松壽像(時年60歲)

1.在大舅爺家長大

傅:我是1923年生的。我的爺爺是傅察氏,沙濟傅察氏。我爺爺那會兒年輕有為,他死得太早,死的時候是在海南島,那會兒叫瓊州,他是瓊州府的知府。他在任的時候他的父親死了,就叫他由瓊州回北京,他當時也是身體不太好了,回到北京連勞累什麽的,他也死了,死的時候才39歲。我祖母就跟著她弟弟,就是松壽在一塊兒過。

松壽怎麽起來的呢?他那會兒是工部的郎中,那是光緒多少年啊,那時候的中堂是李鴻藻,李鴻藻呢他想擬一個稿,可是正趕上春節時候,人差不多都走了,就我大舅爺在那兒值班,就問他會不會起稿,我舅爺說還可以,叫他起一個稿,覺得挺滿意的,實際當時也是一個機遇,他也是滿族嘛,慈禧還是重用滿族人。打那兒他就由郎中往上升,一點一點就上來了。先是陜西的督糧道,光緒二十六(1900年)年以後,由陜西督糧道升到江西巡撫,正趕上劉坤一在那兒,慈禧由陜西回北京要經過河南,覺得這人比較可靠,就由江西巡撫調到河南巡撫,當時說照顧得挺好,回來以後又一點一點地升,就升到閩浙總督,住在福建,一直到死。他一生小心謹慎,名聲挺好,以後北上磕頭,殉國了,給他一個謚號是松忠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