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秦理性精神(第5/6頁)

這裏都是在說理,說的或是政治之理(孟),或是哲學之理(莊)。但是,孟文以相當整齊的排比句法為形式,極力增強它的邏輯推理中的情感色彩和情感力量,從而使其說理具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莊文以奇特誇張的想象為主線,以散而整的句法為形式,使邏輯議論溶解在具體形象中而使其說理具有一種高舉遠慕式的“飄逸”。它們不都正是情感、理解、想象諸因素的不同比例的配合或結合麽,不正是由於充滿了豐富飽滿的情感和想象;而使其說理、辯論的文字終於成為散文文學的嗎?它們與前述中國詩歌的民族美學特征不又仍是一脈相通的嗎?

(三)建築藝術

如同詩文中的情感因素一樣,前面幾章已說,在造型藝術部類,線的因素體現著中國民族的審美特征。線的藝術又恰好是與情感有關的。正如音樂一樣,它的重點也是在時間過程中展開。又如本章前節所說,這種情感抒發大都在理性的滲透、制約和控制下,表現出一種情感中的理性的美。所有這些特征也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出現在以抽象的線條、體積為審美對象的建築藝術中,同樣展現出中國民族在審美上的某些基本特色。

從新石器時代的半坡遺址等處來看,方形或長方形的土木建築體制便已開始,它終於成為中國後世主要建築形式。在《詩經》等古代文獻中,有“如翚斯飛”、“作廟翼翼”之類的描寫,可見當時建築已頗具規模,並且具有審美功能。從“翼翼”、“斯飛”來看,大概已有舒展如翼,四宇飛張的藝術效果。但是,對建築的審美要求達到真正高峰,則要到春秋戰國時期。這時隨著社會進入新階段,一股所謂“美輪美奐”的建築熱潮盛極一時地漫延開來。不只是為避風雨而且追求使人贊嘆的華美,日益成為新興奴隸主貴族們的一種重要需要和興趣所在。《左傳》《國語》中便有好些記載,例如“美哉室,其誰有此乎”,(《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台美乎”。(《國語·晉語》)《墨子·非樂》說吳王夫差築姑蘇之台十年不成,《左傳·莊公三十一年》有春夏秋三季築台的記述,《國語·齊語》有齊襄公築台的記述,如此等等。這股建築熱潮大概到秦始皇並吞六國後大修阿房宮而達到最髙點。據文獻記載,二千余年前的秦代宮殿建築是相當驚人的:

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鹹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
始皇以為鹹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史記·秦始皇本紀》)

從這種文字材料可以看出,中國建築一開始就不是以單一的獨立個別建築物為目標,而是以空間規模巨大、平面鋪開、相互連接和配合的群體建築為特征的。它重視的是各個建築物之間的平面整體的有機安排。當年的地面建築已不可見,但地下始皇陵的規模格局也相當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從現在發掘的極為片斷的陵的前沿兵馬坑情況看,那整個場面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雄偉壯觀。從這些泥俑的身材狀貌直到建築材料(秦磚)的厚大堅實,也無不顯示出那難以想象的宏大氣魄。這完全可以與埃及金字塔相比美。不同的是,它是平面展開的整體復雜結構,而不是一座座獨立自足的向上堆起的比較單純的尖頂。

“百代皆沿秦制度”。建築亦然。它的體制、風貌大概始終沒有脫離先秦奠定下來的這個基礎規範。秦漢、唐宋、明清建築藝術基本保持了和延續著相當一致的美學風格[圖版12]。

這個藝術風格是什麽呢?簡單說來,仍是本章所講的作為中國民族特點的實踐理性精神。

首先,各民族主要建築多半是供養神的廟堂,如希臘神殿、伊斯蘭建築、峨特式教堂等等。中國主要卻都是宮殿建築,即供世上活著的君主們所居住的場所,大概從新石器時代的所謂“大房子”開始,中國的祭拜神靈即在與現實生活緊相聯系的世間居住的中心,而不在脫離世俗生活的特別場所。而自儒家替代宗教之後,在觀念、情感和儀式中,更進一步發展貫徹了這種神人同在的傾向。於是,不是孤立的、擺脫世俗生活、象征超越人間的出世的宗教建築,而是入世的、與世間生活環境聯在一起的宮殿宗廟建築,成了中國建築的代表。從而,不是髙聳入雲、指向神秘的上蒼觀念,而是平面鋪開、引向現實的人間聯想;不是可以使人產生某種恐懼感的異常空曠的內部空間,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內部空間組合,構成中國建築的藝術特征。在中國建築的空間意識中,不是去獲得某種神秘、緊張的靈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種明確、實用的觀念情調。正和中國繪畫理論所說,山水畫有“可望”、“可行”、“可遊”、“可居”種種,但“可遊”、“可居”勝過“可望”、“可行”(詳本書第九章)。中國建築也同樣體現了這一精神。即是說,它不重在強烈的刺激或認識,而重在生活情調的感染熏陶,它不是一禮拜才去一次的靈魂洗滌之處,而是能夠經常瞻仰或居住的生活場所。在這裏,建築的平面鋪開的有機群體,實際已把空間意識轉化為時間進程,就是說,不是像峨特式教堂那樣,人們突然一下被扔進一個巨大幽閉的空間中感到渺小恐懼而祈求上帝的保護。相反,中國建築的平面縱深空間使人慢慢遊歷在一個復雜多樣樓台亭閣的不斷進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適和對環境的主宰。瞬間直觀把握的巨大空間感受在這裏變成長久漫遊的時間歷程。[圖版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