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飛鳳舞(第3/8頁)

神話傳說畢竟根據的是後世文獻資料。那末,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中發現的那個人首蛇身的陶器器蓋,[圖版1]也許就是這條已經歷時長久的神異龍蛇最早的造型表現?

你看,它還是粗陋的,爬行的,貼在地面的原始形態。它還飛不起來,既沒有角,也沒有腳。也許,只有它的“人首”能預示著它終將有著騰空而起翩然飛舞的不平凡的一天?預示著它終將作為西部、北部、南部等中國許多氏族、部落和部落聯盟一個主要的圖騰旗幟而高高舉起迎風飄揚?

……

與龍蛇同時或稍後,鳳鳥則成為中國東方集團的另一圖騰符號。從帝俊(帝嚳)到舜,從少昊、後羿、蚩尤到商契,盡管後世的說法有許多歧意,鳳的具體形象也傳說不一,但這個鳥圖騰是東方集團所頂禮崇拜的對象卻仍可肯定。關於鳥圖騰的文獻材料,更為豐富而確定。如:

鳳,神鳥也。天老日,鳳之象也:鴻前息後,蛇須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說文》)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商煩》)
大荒之中,…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日九鳳(《山海經·大荒北經》)
有五彩之鳥,…惟帝俊下支,帝下雨壇,彩鳥是司(《山海經·大荒東經》)

與“蛇身人面”一樣,“人面鳥身”、“五彩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在《山海經》中亦多見。郭沫若指出:“…玄鳥就是鳳凰”,“‘五彩之鳥’,大約就是蔔辭中的鳳”(《青銅時代·先秦天道觀的發展》)正如“龍”是蛇的誇張、增補和神化一樣,“鳳”也是這種鳥的神化形態。它們不是現實的對象,而是幻想的對象、觀念的產物和巫術禮儀的圖騰。與前述各種龍氏族一樣,也有各種鳥氏族(所謂“鳥名官”):“…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均鳥名)司事也…”(《左傳·韶公17年》)。以“龍”、“鳳”,為主要圖騰標記的東西兩大部族聯盟經歷了長時期的殘酷的戰爭、掠奪和屠殺,而逐漸溶合統一。所謂“人面鳥身,踐兩赤蛇”(《山海經》中多見)、所謂“庖羲氏,鳳姓也”…,可能即反映著這種鬥爭和溶合?從各種歷史文獻、地下器物和後人研究成果來看,這種鬥爭溶合大概是以西(炎黃集團)勝東(夷人集團)而告結束。也許,“蛇”被添上了翅膀飛了起來,成為“龍”,“鳳”則大體無所改變,就是這個原故?也許,由於“鳳”所包含代表的氏族部落大而多得為“龍”所吃不掉,所以它雖從屬於“龍”,卻仍保持自己相對獨立的性質和地位,從而它的圖騰也就被獨立地保存和延續下來,直到殷商及以後,直到戰國楚帛畫中[圖版2]仍有在“鳳”的神聖圖像下祈禱著的生靈。

龍飛鳳舞——也許這就是文明時代來臨之前,從舊石器漁獵階段通過新石器時代的農耕階段,從母系社會通過父系家長制,直到夏商早期奴隸制門檻前,在中國大地上高高飛揚著的史前期的兩面光輝的、具有悠久歷史傳統的圖騰旗幟?

它們是原始藝術——審美嗎?是,又不是。它們只是山頂洞人撤紅粉活動(原始巫術禮儀)的延續、發展和進一步符號圖像化。它們只是觀念意識物態化活動的符號和標記。但是凝凍在、聚集在這種種圖像符號形式裏的社會意識、亦即原始人們那如醉如狂的情感、觀念和心理,恰恰使這種圖像形式獲有了超模擬的內涵和意義,使原始人們對它的感受取得了超感覺的性能和價值,也就是自然形式裏積澱了社會的價值和內容,感性自然中積澱了人的理性性質,並且在客觀形象和主觀感受兩個方面,都如此。這不是別的,又正是審美意識和藝術創作的萌芽。

(二)原始歌舞

這種原始的審美意識和藝術創作並不是觀照或靜觀,不像後世美學家論美之本性所認為的那樣。相反,它們是一種狂烈的活動過程。之所以說“龍飛鳳舞”,正因為它們作為圖騰所標記、所代表的,是一種狂熱的巫術禮儀活動。後世的歌、舞、劇、畫、神話、咒語……,在遠古是完全揉合在這個未分化的巫術禮儀活動的混沌統一體之中的,如火如湯,如醉如狂,虔誠而蠻野,熱烈而謹嚴…。你不能藐視那已成陳跡的、僵硬了的圖像輪廓,你不要以為那荒誕不經的神話傳奇,你不要小看那似乎非常冷靜的陰陽八卦……,想當年,它們都是火一般熾熱虔信的巫術禮儀的組成部分或符號標記。它們是具有神力魔法的舞蹈、歌唱、咒語的凝凍化了的代表它們濃縮著、積澱著原始人們強烈的情感、思想、信仰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