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周書

周,是國號。周之建國,自後稷始,至於文王為西伯受命,武王克商而為天子,因以為有天下之號。這書記周家一代的事,故名周書。

泰誓上

泰字,與大字同。誓,是誓師之詞。昔武王伐紂,與天下諸侯會於孟津,出令以誓戒師旅。史臣記其誓師之言,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會字,遂以名其書。這是頭一篇。

【原文】惟十有三年春,大會於孟津。

【直解】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縣。史臣敘說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紂無道舉兵伐之,至於孟津。是時天下諸侯不期而來,會者八百國。夫觀天下人心歸周如此,則勝敗興亡之機,不待牧野既陳而後決矣。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禦事庶士,明聽誓。

【直解】友邦,是相鄰交好之國。冢君,是各國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禦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眾士卒。武王將發誓師之言,先嘆息說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國的諸侯,共舉義兵在此,及我本國管事的卿大夫,與眾士卒每,凡相從軍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審聽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原文】“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

【直解】亶,是著實。元後,是大君。武王誓師說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當觀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於萬物,論其形勢,若相懸矣。然乾元資始,有父道焉;坤元資生,有母道焉。其長養愛育之心,就如父母之於子一般,是天地乃萬物之父母也。萬物雖並生於天地之間,而惟人得所之秀,比於眾物,心為獨靈,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這人類中,又篤生一個著實聰明的聖人,比於眾人,最秀而最靈者,遂立之為大君而統禦萬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獨厚者也。然天之立君,豈徒尊崇富貴之哉!正欲其體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萬民之政。凡天地所欲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為之,撫恤愛養,亦如父母之於子一般。是元後又繼天地而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為民立君如此。若為君而不能行仁民愛物之政,盡父母天下之責,則豈不有負於天地付托之意乎?”

【原文】“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

【直解】受,是商紂名。武王說:“天之立君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後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義,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無道,降災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豈能居天位為民主乎?今日之舉,亦不過奉順天道耳。”

【原文】“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宮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殘害於爾萬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婦。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肅將天威,大勛未集。

【直解】沈湎,是嗜酒。冒色,是貪色。族,是族屬。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邊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燒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武王數紂之罪惡以誓眾,說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數,今特舉其大者言之。其荒淫自恣,則樂酒無厭,沈溺而不復出。躭迷女色,冒亂而不知止。其立心兇忍,則敢行暴虐之事,無所顧忌,加罪於人,不但誅及一身,必並其族屬而刑戮之。其用人則不論賢否,但心裏所喜的人,就並其子弟親屬,悉加寵任。荒淫佚豫,不理國政,惟務為瓊宮瑤室、高台廣榭,築陂障,鑿池沼,與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財,窮民之力,以殘害於爾萬姓。不但此也,又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諫諍之臣,剖剔懷孕婦人的肚腹,以觀其胎。其殘忍暴虐,一至於此。是以上幹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將天威,奉辭伐罪,以救民於水火之中。惜乎義兵未舉,而文考邃崩,是以大功猶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則征伐之舉,豈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數紂之罪甚多,而首以沈湎冒色為言者,誠知酒色二字,乃眾惡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己防淫,禹惡旨酒,湯遠聲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原文】“肆予小子發,以爾友邦冢君,觀政於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遺厥先宗廟弗祀。犧牲粢盛,既於兇盜。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懲其侮。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發,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武王說:“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發欲伐商以終其事,然猶未邃伐之也。嗣位以來,十有三年,昔嘗以爾友邦冢君,耀兵於商以觀其政事何如,使其懼而知警,改過自新。則我亦將終守臣節,不復以征伐為事矣。乃紂則稔惡怙終,絕無悔改之意,酣飲縱樂,夷踞而居,把郊廟的大禮都廢了。忽慢天地神祗,不知奉事;遺棄祖先宗廟,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犧牲粢盛,盡被兇人盜賊攘竊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蓋已厭絕之矣。他還說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恃,略不知懲戒其侮慢之失。夫觀商之政如此,則其惡終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