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斯賓諾莎

歷史中的一些事情我從來沒能弄清楚過。其中之一便是過去年代中一些藝術家和文人的工作量。

現在,從事寫作一行的人們有打字機、錄音機、秘書和自來水筆,每天可以寫出三四千字。可是,莎士比亞有10多種工作分散他的精力,還有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婆,鵝毛筆也不好用,他怎麽能寫出37個劇本呢?

再有,“無敵艦隊”的老兵洛浦·德·維加一生都忙忙碌碌,他從哪兒弄來所需的墨水和紙張,寫下1800部喜劇和500篇文章的呢?

那個奇怪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又是什麽樣的人呢?他的小房子裏有20個孩子吵吵鬧鬧,而他居然有時間譜寫出5出清唱劇、190首教堂大合唱、3首婚禮大合唱、12支聖歌、6支莊嚴的彌撒曲、3支小提琴協奏曲(僅一部雙小提琴協奏曲就足以使他的名字永載史冊了)、7部鋼琴管弦樂隊協奏曲、3支雙鋼琴協奏曲、2支三鋼琴協奏曲、30首管弦樂譜,還為長笛、豎琴、風琴、低音提琴、法國圓號寫了曲譜,足夠讓普通學生練一輩子的。

還有,倫勃朗和魯本斯這樣的畫家要怎樣勤奮用功,才能在30年中幾乎每個月都創作4幅油畫或4幅蝕刻畫呢?像地位不高的平民安東尼奧·斯特拉地瓦利,是如何在一生中制作出540把小提琴、50把大提琴和12把中提琴的呢?

我現在不是在討論他們的頭腦怎麽能夠想出那麽多的情節,聽出那麽多的旋律,看出各式各樣的顏色和線條的組合,選擇出那麽多的木材。我只是奇怪他們的體力。他們是如何勝任的呢?難道他們不睡覺嗎?他們也不抽出幾小時打打台球嗎?他們從不疲倦嗎?他們聽說過“神經”這個東西嗎?

17世紀和18世紀到處都是這種人。他們無視健康法則,照樣吃喝那些有害身體健康的東西,根本不知道作為光榮人類的一員所肩負的崇高使命,但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的藝術與才智成果實在是令人驚嘆。

藝術和科學的情形也出現在繁瑣且需要仔細推敲的神學上。

如果你在200年前,走進任何一座圖書館,就會發現從地下室到頂樓上擺滿了8開本、12開本和18開本的宗教小冊子、布道書、討論集、駁論、文摘和評論,用皮革、羊皮紙和紙張裝幀,上面附有塵土,早已被人遺忘了。不過這些書都包含著廣博的或許又無用的學識。

在現代人看來,這些書籍談論的題目和采用的諸多字詞已經失卻了意義。可是這些發了黴的匯編卻有著重要的目的。就算是它們一無是處,至少還是清潔了空氣,因為它們或者解決了討論的問題,使相關人士普遍滿意,或者使讀者相信那些問題並不是邏輯推理和辯論所能確定的,倒不如隨便扔在什麽地方算了。

這聽來仿佛是諷刺挖苦式的誇贊。不過我希望將來30世紀的批評家們在研讀我們殘留的文學和科學成就時,能夠同樣仁慈。

巴魯克·德·斯賓諾莎是這一章的主角,他在數量上沒有追隨當時大寫特寫的風氣。他的全集不過是三四個小本子和幾捆信劄。

但是,用正確的數學方法解決他的倫理學和哲學中的抽象問題所必需的大量學習,會拖住普通的健康人的後腿。這個可憐的結核病患者的早逝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因為他試圖用乘法口訣表來理解上帝。

斯賓諾莎是猶太人。不過卻沒有受過住進猶太隔離區的侮辱。他們的祖先在西班牙半島定居的時候,那裏還是摩爾人的一個行省。西班牙征服此地以後,引進了“西班牙屬於西班牙人”的政策,最後迫使國家陷入衰敗之境。斯賓諾莎一家也被迫離開了舊家園,他們走水路來到荷蘭,在阿姆斯特丹買了一套房子,辛勤工作,積存了些錢財,沒過多久,就成為“葡萄牙移民區”中最受尊敬的人家之一。

如果說這家的兒子斯賓諾莎意識到了他們的猶太血統,那麽除去鄰居小孩的嘲笑,更要歸結於在塔爾穆德學校受到的訓練。由於荷蘭共和國充滿了階層偏見,無暇顧及種族偏見,因此外來的民族可以在北海和須德海的海岸找到容身之地,過上平靜而和諧的生活。這是荷蘭生活的特色之一。現代的旅行者在撰寫“遊記”時,絕不會忘掉這一點,這是有充足原因的。

斯賓諾莎

在歐洲其他大部分地方,甚至到了相當晚的時候,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的關系還是極不令人滿意的。雙方之間的爭吵簡直到了不可解決的程度,因為雙方都各有正誤,而且都聲稱自己是對方專橫和偏見的受害者。這本書裏已經說過,專橫只不過是烏合之眾自我保護的一種方法,按照這個理論,顯而易見,只要忠誠於各自的宗教,基督徒和猶太人就會認為對方是敵人。首先雙方都堅持自己信奉的才是唯一真正的上帝,其他民族的其他上帝全是冒牌的。其次,雙方是危險的商業對手。猶太人來到西歐,就像他們最初抵達巴勒斯坦一樣,是尋覓新家園的移民。當時的工會即“行會”,不讓他們找到職業,所以他們只好開個當鋪和銀行作為經濟上的權宜之計。這兩種行當在中世紀很相近,在人們眼裏,體面的市民是不會投身到這些行業的。直到加爾文時期,教會一直對金錢(稅收除外)深惡痛絕,而且把拿利息看成是一種罪孽,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當然,高利貸是任何一個政府都不能容忍的。早在4000年以前,巴比倫人就曾通過一條嚴厲的法律,對付那些想從別人的錢中牟暴利的金錢交易者。我們從2000年前寫下的《舊約》的好幾章中,都可以讀到,摩西曾經明確禁止追隨者以高利息借給別人錢,不過借給外國人不在此列。後來,包括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在內的偉大的希臘哲學家都表示,不贊同從別人的錢中生出錢來。教會神父對這種事情的態度越發地明確。在整個中世紀中,放債人一直被人看不起。但丁甚至在他筆下的地獄裏為他的金融界朋友們專門設置了一個小壁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