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蒙田

人們常常說,中世紀的城市空氣對自由很有益處。

的確如此。

躲在高高石墻後面的人完全可以對男爵和教士嗤之以鼻,事後卻平安無事。

沒過多久,歐洲大陸的條件大為改善,國際商貿活動又成為可能,於是產生了另一種歷史現象。

以幾個詞組表示便是:生意益於寬容。

這個論點在一個星期內的任何一天,特別是在星期日,在我國任何地方都能夠得到驗證。

溫斯堡和俄亥俄可以支持三K黨,紐約卻不行。紐約人如果掀起一場驅逐所有猶太人、所有天主教徒和外籍人的運動,華爾街就會亂作一團,勞工運動蜂擁而起,全城就會被破壞得不可收拾。

中世紀的後半期便是如此,莫斯科是一個貌似公爵實際上是小小伯爵的所在地,可以惹惱新教徒,但是在國際商業中心的諾夫格羅德卻需要小心從事,不然便會激怒前來做生意的瑞典、挪威、日耳曼和佛蘭芒商人,隨後,他們便會前往維斯比。

頂樓中的君主

一個純粹的農業國可以用一整套豐盛的份飯來泰然款待農夫。但是,如果威尼斯人、熱那亞人和布呂赫人在他的城郭裏開始對異教徒進行屠殺,那麽代表外國公司的人便會馬上遷走,隨之資金也會被抽回,城市就會被逼破產。

不少國家並不能從根本上汲取教訓(如西班牙、教皇統治區和哈普斯堡家族的領地),卻依然按照所謂的“對信仰的忠誠”意氣用事,把信仰的敵人驅逐出去。結果,它們不是徹底地消失不見,就是淪落到第七等國家。

然而,商業國家和城市的掌管者一般情況下都很尊崇既定的事實,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所以在精神世界上保持中立,天主教、新教、猶太人和中國的客戶都能照常做生意,同時繼續忠誠於各自的宗教信仰。

為了外表的體面,威尼斯通過了一項反對加爾文教派的法令,但是十人內閣卻小心地叮囑憲兵,這條法令不必執行得過於認真,讓那些異教徒自行其是吧,願意信仰什麽都可以,除非他們真的動手把聖馬爾可大教堂占領下來,並把它改成自己的會場。

他們在阿姆斯特丹的好友也如此行事。每個禮拜日,新教牧師們都高聲斥責“淫蕩女人”的罪行。但是在旁邊的街區裏,可怕的天主教徒卻在一個不顯眼的房子裏悄悄地做彌撒,門外還有新教警長在那裏值勤,提防日內瓦宗教手冊的狂熱崇拜者闖入這個犯禁的聚會,把那些能夠帶來經濟利益的法蘭西和意大利的客人嚇跑。

這絲毫不是說,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的人們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可敬教會的虔誠弟子。他們和原先一樣,仍然是好的天主教徒或新教徒。不過他們心底明白,漢堡、呂貝克或裏斯本的10個能帶來錢財的經商異教徒的良好願望,要比日內瓦或羅馬的10個窮酸教士的認可更有價值,於是他們便讓客人們自行其是了。

蒙田有開明而自由的見解(並不總是一種),而他的父親和祖父卻經營鯡魚生意,母親又是西班牙猶太人的後裔,把這些事實聯系起來未免有些牽強附會。不過據我之見,商人長輩對蒙田的觀念有極大的影響。他當過士兵,也曾涉入仕途,整個一生的特點就是痛恨盲信和偏執,這要起源於離波爾多主要碼頭不遠的一家小魚鋪。

我如果當著蒙田的面說這些話,他是不會感謝我的,因為他出生的時候,所有“生意”的痕跡都從絢爛的家族紋章中小心地抹去了。

他的父親獲得了蒙田地方的產業,並花了大把大把的錢財,以便讓兒子成為紳士。蒙田剛剛學會走路,私人教師便在他的可憐小腦瓜裏填滿了拉丁文和希臘文。6歲的時候被送進了高級學校,不到20歲便已經是波爾多市議會的羽毛豐滿的議員了。

後來,他在軍隊中當兵,還在法院工作過一段時間。38歲時,他的父親離開人世,於是,他辭退了所有的外界活動,把余下的21年(除去幾次違心地短期涉入政治)都用在他的馬匹、狗和書之上,而且都有所研究。

蒙田可以稱為劃時代的人物,不過同樣有幾個弱點。他從沒有徹底擺脫某些感情和禮儀,這個魚販的孫子認為那才是真正紳士風度的一部分。直到晚年的時候,他還一直聲稱,他不是真正的作家,只是個鄉村紳士——一個在冬天無事可做的時候,會草草記下一些略有哲學內容的雜亂思想的紳士。這自然是胡話。如果說有誰把他整個的心、靈魂、美德和罪惡以及一切都獻給自己的書,那就是這位能和不朽的達爾塔昂(1)媲美的開朗紳士。

由於心、靈魂、美德和罪惡都屬於這個豁達開朗、深有教養和性格宜人的人,他的全部作品要比文學作品更勝一籌,它們已經發展成為明確的生活哲理,它們以常識和實際的日常體面為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