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拉伯雷

社會變革總會催生一些奇特的夥伴。

伊拉斯謨的名字可以堂而皇之地印在一本備受尊崇的書上,供全家人閱讀。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中,提及拉伯雷的名字,就會被視為有傷大雅了。這個家夥的確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以至於我們國家已經有法律規定,禁止讓無辜的兒童接觸他的邪惡作品。在許多州裏,他的著作只能從一些膽大妄為的書販子手中購得。

誠然,此事是技窮的寡頭政治的恐怖統治強加給我們的荒唐事例中的一個。

首先,閱讀拉伯雷的作品,20世紀的普通人大概和閱讀《湯姆·瓊斯》《七面山墻的宅第》(1)等作品一樣感到枯燥無味,很少有人能讀完冗長不堪的第一章。

其次,在拉伯雷的作品中沒有什麽意圖明顯的寓意。他用的都是當時常用的詞匯,今天已經不怎麽常用了。但是在那個充滿鄉村韻味的田園時代,90%的人都僅僅依靠土地生活,一把“鐵鍬”就是一把“鐵鍬”,不會有其他什麽含義。也不會有人把“母狗”誤當做“貴婦的狗”(2)。

不,現在對這位出色的外科醫生作品的非議,不是因為不贊成他那豐富而稍顯直白的詞語,而是要深刻得多。起因緣於恐懼。是因為面對不肯向生活低頭而且直言不諱的人時,很多出色人物都會感到一種恐懼。

延續我們的時代的舊建築

據我的看法,人可以分成兩大類:一種是對生活持“肯定”態度的人,一種則是對生活持“否定”態度的人。前一種人接受生活,並且勇氣十足地付出努力,盡可能充分地利用命運對他們提出的挑戰。而後一種人也接受生活(這又怎能由得了他們自己呢),但是這類人對所得到的東西卻抱有極端輕蔑的態度,甚至還會悶悶不樂。就像是一心想要得到一個木偶或者玩具火車的小孩子,結果卻得到了一個小弟弟。

“肯定”派的快樂弟兄樂於接受愁眉苦臉的“否定”派對自己的評頭論足,對他們報以寬容的態度,即便是“否定”派為自己的絕望築起嚇人的尖碑時,“肯定”派也不去阻攔他們將悲傷灑滿大地。而“否定”派的弟兄則對“肯定”派很少有這樣的禮遇。

事實上,假如“否定”派有辦法,會立刻把“肯定”派清除出地球。

既然這一點很難做到,“否定”派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嫉妒心,就不斷地迫害那些聲稱“世界屬於生者而非死者”的人們。

拉伯雷醫生屬於“肯定”派的人。他的病人,或者說他的思想,從來沒有向往過墓園。這在當時無疑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情,但是我們總不能全部都去做掘墓人。這世上應該有些樂天派,如果世界上都是哈姆雷特,那住起來豈不是非常可怕?!

至於拉伯雷的生平,並沒有什麽神秘之處。他的朋友寫的書中遺漏的少數細節,在他的敵人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這樣我們就可以相當準確地了解他的生平足跡。

拉伯雷屬於緊隨伊拉斯謨的那一代人,不過他降生時世界仍然在僧侶、修女、執事和無數托缽僧的控制之中。他生於芝農,他的父親要麽是藥劑商,要麽是售酒販(在15世紀這可是不同的職業)。老人家家道富裕,完全有能力送兒子上個好學校。在學校裏,年輕的弗朗西斯·拉伯雷結識了當地著名的杜貝拉·德朗家族的後裔,這些男孩都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有一點兒天才,很擅長寫作,偶爾也很能打仗。他們都老於世故——這個詞常被誤解,在這裏用於褒義。他們都是皇帝忠心耿耿的仆人,擔任數不清的公職,當上主教、樞機或者大使,翻譯經典,編輯步兵、炮兵訓練手冊,出色地完成了當時的貴族該做的很多有用的事情。那時,一個頭銜會讓人陷入除了義務和職責之外,幾乎沒有什麽樂趣的生活。

後來杜貝拉家族對拉伯雷的友誼表明,他顯然不是他們的酒肉朋友。在一生經歷的坎坷沉浮之中,拉伯雷總能夠得到老同學的幫助和支持。每當他和自己的上司有麻煩,杜貝拉家族城堡的大門都會向他敞開;每當法國的土地容不下這個唐突而率直的年輕道德家,杜貝拉家總會有人恰好出使國外,而且急需一個精通拉丁文而又懂點醫術的人做秘書。

這些可不是什麽瑣碎細節。不止一次了,每當這位博學的醫生的生活似乎就要突然在痛苦中戛然而止的時候,都是他的老朋友把他從憤怒的索邦神學院,或者咬牙切齒的加爾文主義者手中解救出來。加爾文主義者本來把他當做自己人,可他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留情地嘲諷加爾文派教主的狂熱,就像他在楓迪南和馬爾塞斯諷刺自己從前的同事一樣,這讓加爾文主義者深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