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第3/12頁)

當時私家講學,不僅成一學術集團,同時亦是一經濟集團。孔子曾說:“自行束脩以上,未嘗無誨。”束脩只是一條幹肉,用作贄見之禮。後代弟子敬師學費,仍稱束脩,或稱薪水,皆是極為微薄之意。抑且不僅弟子於師有敬禮,師之於弟子,亦有通財相助之誼。顏淵死,其父顏路欲請孔子之車以為之槨。此而決非無端請乞。如孔子周遊,諸弟子相從,亦皆食於孔子,可見師弟子本常通財。孔子雖不從顏路之請,但孔門弟子,終為顏淵集資厚葬。至墨子赒養其弟子之事,更屢見不鮮。故墨子門下,不僅是一經濟集團,同時亦是一勞工集團。通力共產,後代之有幫會,其事遠從墨家集團來。至孟子時,從者數百人,皆食於其師可知。如此則私家講學,同時豈不即成為私家養徒。一自由講學者,同時又是一自由養徒者,其勢震撼上層貴族階層,乃始有齊威、宣以來稷下之制。而如孟嘗、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養士,其實亦是慕效當時講學大師之養其門徒。直至楚、漢之際,天下大亂,叔孫通投漢高祖,隨身尚帶有一輩學生。若非由叔孫通給養,何能枵腹相從。此亦是古代中國社會一特有現象。

又且當時大師講學,必兼著書,著書必用竹帛。即就經濟條件言,亦不易易。又當時著書,亦多集體為之,又有累世為之者。如《論語》一書,即由孔子弟子及其再傳弟子等集體記錄編纂,直到戰國中期後始成書。《墨子》書中如《天志》、《尚同》、《兼愛》等,各分上、中、下三篇,乃由墨家三派分別撰述。又有《墨經》等益後出。《莊子》有內篇、外篇、雜篇,非出莊子一人之手,亦非莊子弟子一時所成。猶必有再傳三傳者加入,如《論語》、《墨子》之例。《孟子》七篇亦與其弟子萬章、公孫醜之徒討論集成。然則先秦之講學團體,同時亦即是著作團體。呂不韋在秦得意,招天下賓客,合撰《呂氏春秋》,此亦時代風氣。集體著作,乃當時常事,今乃絕不能盡知當時各書各篇各自撰著者之姓名。是則當時一學術團體,既不為利,亦不為名,乃共同宣揚一思想與理論為主。此亦中國古代社會,為此後歷史文化傳統開先河者一特殊現象,值得我們注意。

又當時著書,流傳極速。一家成書,各家同睹,故相互間多爭辯駁難。但此時一書籍流傳,全賴謄鈔,事亦不易。諸子中晚出如荀子,最為博通古今群籍,又廣自著書。其門下,如韓國公子韓非,楚國書吏李斯,亦各遠道奔湊。苟子最為齊國稷下先生之晚輩,而在彼時,曾屢次高踞稷下先生之首座。彼亦遍遊列國,行蹤極廣,想其朋徒相隨,當亦如孔、墨、孟子之例,由彼給養。是則其經濟憑藉,決亦非薄,故能在當時,有此大氣魄之講學著書與遊行之規模。同時有鄒衍,其為當時所寵顯尊禮,則似當更甚於荀卿。又當時諸子所著書,皆能審慎保存而久傳。秦滅六國,漢繼滅秦,兵禍連結,民生無寧日,亙百年之久。然迄於漢世,諸子百家言皆獲存全,即觀《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所收書中可見。此又豈民間私人一手一足之烈所能然。

近人艷稱戰國,認為百家爭鳴,可征當時思想之自由。此乃徒拾一時口頭禪,寧能捉摸到當年之真史實。自孔子以平民私人講學,百家踵興,朋徒群集。雖各無專設的一所學校,卻各有一私家結合的學團。本於相互共同之思想學術,激起相互共同之實行活力。我們今日不徒當探討其學說內容,更應注意其經濟實況及生活真情。惟其社會上有此種新集體之風起雲湧,才能與當時正趨沒落之貴族階級接步代起,而開創出秦漢以下士、農、工、商之四民新社會。此乃中國歷史上一絕大變動,絕大創造,皆由戰國百家掌握其轉捩之樞機。所謂百家,乃如同司馬遷《史記》魯、衛、齊、晉之稱為世家,而實是一無組織之大集團,而亦稱之曰家。決非一夫婦子女之家。其稱曰諸子,亦借用古代貴族階級分爵公、侯、伯、子,男之子。此輩雖系平民,乃亦約略相當於封建之貴族。貴族擁有土地,有土斯有眾。此輩則擁有學術思想,亦擁有信受此學術思想之一批門徒,而形成一種共同精神,附隨而有一種共同生活,亦約略仿佛於同時一小諸侯,惟無封土而已。故時人遂稱之曰諸子百家。又稱此等士日遊士,因其非土著不安居。但若熱心富貴,如公孫衍,張儀,則孟子鄙之曰妾婦。所以當時的平民自由講學,乃得與封建貴族為代興,而亦並無貴族平民階級鬥爭之跡象,此又豈近人以西方人眼光治中國史者之所能知。

就此當知,當時諸大師僅為學術思想行教化,而不為私生活私奉養作打算之精神,既已大堪佩仰。而風氣感召,全社會上下,尊師崇道,慕效恐後,此已不能與西周以下由政府規定出一套制度,建立起一些學校,來推行教育事業者相提並論。在此一時期,乃是由社會下層醞釀出一番風氣,而並無一種制度可言。然而下層社會風氣之影響力,則實遠超在上層政治制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