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第2/12頁)

然則古代學校之於政事,乃密切相關。《白虎通》所謂“行禮樂,宣教化”,此乃政治上之莫大任務。下至漢儒,尚能懇切言之。

今當再說“學校”二字。孟子有曰:“修庠序學校之教。”此因戰國時,古代學校之制已破壞,故孟子主欲興修。以訓詁言之,學者,效也。孟子又曰:“校者,教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可見西周教育制度之規模,已遠有淵源。孟子言三代共有學,其說決非虛造。又觀《左傳》有“鄭人遊於鄉校,以論執政”之事。其時孔子已生,鄭國鄉間尚有學校,故鄉人集於其中以議國事。因學校乃公共建築,而傳統上學校本亦與政治密切相連。至其稱校,因校字有考校比校之義。學中習射習歌,亦必時有考校可知。以後此校字多用在軍事上,而當時學校,尤與軍事有深切關系,亦據此校字而可知。

以上敘述了西周乃至春秋時代之學校概況,其次要談到孔子以下及於戰國,其間約有三百年時期。此一時期,在教育上乃有一特殊情況,亦可謂乃是一有教育而無學校之時期。亦可謂教育乃自學校中解放而歸入於私家友朋集合之時期。因周室東遷,中央政府早不為社會民眾所重視,列國間卿大夫漸漸有不悅學之現象,地方學校亦逐步廢了。於是學校與教育,遂逐漸歸入到平民社會中去。

孔子崛興,以一平民,而把以前相傳的貴族教育開始轉移到平民社會來,開出此下平民講學之風。後世稱孔子為“至聖先師”。孔子在中國教育史上,實亦可稱為開天辟地旋乾轉坤一偉人。因以前教育,都限制在政治圈中。以後教育,乃脫離政治圈轉入社會而自為發展。然中國此下教育,仍與政治有密切關系,此乃中國歷史文化大傳統所在。治中國教育思想與教育制度者,於此一節,乃尤當注意。

孔子弟子共有七十余人,來自四方。或自魯,或自衛,或自齊,或自宋,或自陳,或自吳,此已自北方黃河流域,跨過淮水,南及長江流域。因此孔子設教,在當時,實是國際性的,不限於一國一地。

孔子的學生,有父子同來受教的,有貴族,有平民。有的很窮,有的很闊。亦有些不是好出身,不務好行業,但經孔子教育,都變為學成行尊,出類拔萃,顯於當時,傳於後世的一批人物。中國古代社會之大變動,不得不謂自孔子教育有以啟之。

孔子以禮、樂、射、禦、書、數為教,當時稱之曰六藝。凡此六藝,都是當時貴族階級日常事務中所必需歷練的幾項才幹。故貴族之疏遠層,及民間俊秀,必先習此六藝,乃能在貴族圈中服務。當時稱之謂儒。儒乃是當時社會一行業。孔子自己身通六藝,其弟子除嫻習當時例行的六藝外,或通政事,或擅理財,或長軍旅,或嫻外交。要之,均可成為政治人物,供當時政治上之實際應用。但更重要的,孔子乃在此種種政治界實用藝能之上,發揮出一番大道理。此一番大道理,私之可以修身齊家,公則可以治國平天下。並亦永為中國後世所信守而遵行。於是在儒的一新職業之中,加進儒的一新理想。自有孔子,而中國教育內容遂超出於政治事業之上之外,而成為社會人生文化一切行為主要有理想的一項目,而孔子因亦被稱為至聖先師。

但孔子當時傳教,實沒有一學校。後人稱之為開門授徒私家講學,其像樣的創始,實始於孔子。《莊子·漁父篇》有雲:“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唐人錢起詩:“更憐弟子宜春服,花裏尋師到杏壇。”杏壇只是一栽有杏花的高地,既非學校,亦無教室。想是孔子春日郊遊,偶爾到此。實則只是在家設教而已。又孔子在宋遇難,亦與其弟子習禮大樹之下。可見孔子隨處不怠行教,幕天席地,則莫非設教之所。行遊坐息,亦莫非設教之緣。人生不忘教學,教學即是人生。孔門之教,宜即可代替世界任何一大宗教而有余。故中國教育,實亦可謂是一種宗教事業。

孔子以下有墨子,其徒三百人,其數量已遠超孔子之上。孔子之出,一車兩馬,儉不中禮。又與其弟子餓於陳、蔡之間。墨子則千裏徒行,至於裂裳裹足。孔墨皆以平民講學,在當時,乃是一種非官方給養的自由職業,宜其生活貧薄有如此。但其震爍一世,影響於後代者實甚大。

再下到孟子,則已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諸侯。生活情況較之孔墨,已甚闊綽。而闊綽過孟子的,時尚多有。即如齊之稷下先生,受齊威、宣、湣王歷代供養,皆賜上大夫之祿,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既不預政事之煩,專以招攬弟子,講學著書,稱先生者逾七十人。朋徒群集,數百千人。此時則教育事業已遠超在政治事業之上。但亦是得政治上崇重供養而來。即隱淪不顯如莊周,亦有弟子相隨。從容於論學著書,此亦決非僅藉於漆園之微薪。當時教育界持論多反現實政治,而同時政治界則盡量崇重此輩講學之人,此層亦當為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傳統者所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