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士大夫的自覺與政治革新運動【慶歷熙寧之變法】

一、學術思想之新曙光

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於要收到他的成效。

宋朝對士大夫,並不能有教育指導的能力,只能嫗姁(xū)涵育,讓他們自己發榮滋長,這是一件費時而沒把握的事。

在真宗時,宋朝文教算是培養到相當程度了,然而一旦強敵侵淩,則相率主張遷都。和約簽定後,又誘導皇帝來做封禪巡狩的勾當。說是“欲假以動敵人之聽聞,而潛銷其窺伺之心”。

那時的文學,只是有名的所謂“西昆體”,汲晚唐、五代之余潤。那時的政治,最高不過養尊持重,無動為大,敷衍場面捱日子。【如李沆(hang)等。呂東萊謂:“自李文靖抑四方言利害之奏,所以積而為慶歷、皇佑之綏勢也。”】那時稍稍帶有教育和思想意味的,只在出世的和尚們,乃至求長生的道士們那裏。

士大夫中間,最為舉世推重的,便有一些所謂隱士,【如陳摶、種放、魏野、林逋之流。】居然在讀書人中而能無意於做官。

宋朝的時代,在太平景況下,一天一天的嚴重,而一種自覺的精神,亦終於在士大夫社會中漸漸萌茁。

所謂“自覺精神”者,正是那輩讀書人漸漸自己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一種感覺,覺到他們應該起來擔負著天下的重任。【並不是望進士及第和做官。範仲淹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他提出兩句最有名的口號來,說:“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那時士大夫社會中一種自覺精神之最好的榜樣。

範仲淹並不是一個貴族,【仲淹乃唐宰相範履冰之後,然至仲淹時已微。其父早死,母改嫁。仲淹隨母易姓朱,後復宗姓範。】亦未經國家有意識的教養,他只在和尚寺裏自己讀書。【當時讀書人大半到佛寺、道院中去,因國家並無正式教育機關,私人亦極少從事講學,無師弟子之傳授。】

在“斷虀畫粥”的苦況下,而感到一種應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這顯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覺。然而這並不是範仲淹個人的精神無端感覺到此,這已是一種時代的精神,早已隱藏在同時人的心中,而為範仲淹正式呼喚出來。【此即是範仲淹之偉大處。】

範仲淹曾至睢陽書院,書院源於戚同文。同文幼孤,邑人楊愨(què)教授生徒,同文日過其學舍,得受學。時當五代晉末喪亂,絕意祿仕,且思見混一,因名同文。愨依將軍趙直。愨卒,直為同文築室聚徒,請益者千裏而至,登第者五十六人,皆踐台閣。惟仲淹已不及見。【仲淹生太宗端拱二年。】

仲淹讀書處為山東長白山之醴泉寺。真宗祥符三年睢陽應天書院賜額成立,翌年仲淹至書院。是時仲淹年二十三,戚同文已先卒矣。【據史,戚長子維,為隨州書記,戚就養而卒,年七十三。書院復建於曹誠。宋史、宋元學案謂範依同文學,誤也。】

惟仲淹之在睢陽,其精神上當有得於同文之感發者甚多。史稱同文純質尚信義,人有喪,力拯濟之,宗族同裏貧乏者,周給之,冬月解衣裘與寒者。不積財,不營居室,終身不仕,以教育後進為務,而有志於天下之混一。其為人意趣志行如此。仲淹亦幼孤力學,而以天下為己任。其後貴顯,為宗族建義莊,恤貧樂施,蓋亦近同文之遺風,而規模益恢宏耳。

在仲淹同時,尚有有名的學者胡瑗,偕孫復兩人,在泰山一個道院中讀書。【唐為棲真觀,周樸居之,後為普照寺。】

相傳胡瑗接家信,【胡,江蘇如臯人。】苟有“平安”二宇,即投之山澗,不復啟視。如此苦學十年,終於得到他精神上的【內心方面的。】自信而回去。這都是在時代精神的需要下,並不需師承而特達自興的。

胡瑗投書澗畔的十年,和範仲淹僧寺裏“斷虀畫粥”的日常生活,【日作粥一器,分四塊,早暮取二塊,斷虀數莖,入少鹽以啖之。如是者三年。】無疑的在他們內心深處,同樣存著一種深厚偉大的活動與變化。他們一個是北宋政治上的模範宰相,【範。】一個是北宋公私學校裏的模範教師。【胡。】北宋的學術和政治,終於在此後起了絕大的波瀾。

與胡、範同時前後,新思想、新精神蓬勃四起。

他們開始高唱華夷之防。【這是五胡北朝以來,直到唐人,不很看重的一件事。】又盛唱擁戴中央。【這是唐代安史亂後兩百年來急需提出矯正時弊的一個態度。宋朝王室,只能在政制上稍稍集權中央,至於理論思想上正式的提倡,使人從內心感到中央統一之必需與其尊嚴,則有待於他們。】他們重新擡出孔子儒學來矯正現實。【他們極崇春秋,為“尊王攘夷論”之擁護與發揮。最著如孫復。】他們用明白樸質的古文,【即唐韓愈所倡“文以載道”,即文道一貫之理論,】來推翻當時的文體。【最著如柳開、石介,乃至歐陽修。】他們因此辟佛老,【如石介、歐陽修。】尊儒學,尊六經。【他們多推崇易經,來演繹他們的哲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