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新舊黨爭與南北人才【元祐以下】

一、熙寧新黨與南人

王安石的新法,不能說有成功,然而王安石確是有偉大抱負與高遠理想的人。他新法之招人反對,根本上似乎還含有一個新舊思想的沖突。

所謂新舊思想之沖突,亦可說是兩種態度之沖突。此兩種態度,隱約表現在南北地域的區分上。

新黨大率多南方人,反對派則大率是北方人。

宋室相傳有“不相南人”的教戒。【無論其說確否,要之宋初南方人不為相則系事實。】然而南方人的勢力,卻一步一步地侵逼到北方人上面去。真宗時的王欽若,仁宗時的晏殊,都打破了南人不為相的先例。

宋史王旦傳:“真宗欲相王欽若,旦曰:‘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者。雖稱立賢無方,然須賢乃可。臣為宰相,不敢沮抑人,然此亦公論也。’真宗乃止,旦沒後,欽若始大用。語人曰:‘為王公遲我十年作宰相。’”或謂真宗問王旦:“祖宗時有宓(mì)讖,雲南人不可作相,此豈立賢無方之義”雲雲。見曲洧(wěi)舊聞。真宗景德初,晏殊以神童薦,與進士並試,賜同進士出身。寇準曰:“惜殊乃江外人。”帝顧曰:“張九齡非江外人耶?”又陸遊謂:“天聖以前多用北人,寇準持之尤力。”

而南方人在當時,顯然是站在開新風氣之最前線。

晁以道嘗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國初至昭陵【仁宗】時。並從江南來,二徐兄弟【鍇、鉉(xuàn)】以儒學,二楊叔侄【紘(hóng)、億。】以詞章,刁衍、杜鎬(gǎo)以明習典故,而晏丞相、【殊。】歐陽少師【修。】巍乎為一世龍門。紀綱法度,號令文章,燦然具備。慶歷間人材彬彬,皆出於大江之南。”

在野學校之提倡,【晏殊知應天府,延範仲淹教生徒。自五代以來學校廢,興學自殊始。及仲淹守蘇州,首建郡學,聘胡瑗為師。】在朝風節之振厲,【範仲淹為祕閣校理,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此始。】文章之盛,【尤著者為歐陽修,獎引後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皆以布衣,修遊其聲譽。宋之文學,莫盛於是。】朋黨之起,【晏殊平居好賢,當世之名士,如範仲淹、孔道輔,皆出其門。仲淹以殊薦為祕閣校理,承殊風益進。學者從質問,為執經講解,亡所倦。推俸以食四方之遊士,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罷知饒州,尹洙、歐陽修、余靖皆坐貶,朋黨之論自是興。】皆由南士。

司馬光與歐陽修為貢院逐路取士起爭議,這裏便已十分表見出當時南方文學風氣已超駕北方之上遠甚。

司馬光謂:“古之取士,以郡國戶口多少為率。今或數路中全無一人及第,請貢院逐路取人。”歐陽修非之,謂:“國家取士,惟才是擇。東南俗好文,故進士多;西北人尚質,故經學多。科場東南多取進士,西北多取明經。東南州軍進士取解,二、三千人處只解二、三十人,是百人取一。西北州軍取解,至多處不過百人,而所解至十余人,是十人取一。比之東南,十倍優假。東南千人解十人,初選已精。西北之士,學業不及東南,發解時又十倍優假,初選已濫。廣南東西路進士,絕無舉業,諸州但據數解發。其人亦自知無藝,一就省試即歸,冀作攝官。朝廷以嶺外煙瘴,亦許其如此。”

據司馬、歐陽兩人主張,可見當時北方文風已遠遜南方。不僅取解人數不能相比,且北方多考明經,南方多考進士。自唐以來科第,即以進士為美,非進士及第不得美官,非善為詩賦、論策不得及第。後世遂謂文學詩賦盛於南方,不知中唐以前,殊不爾也。【進士、明經,難易榮辱絕不同。唐人語:“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宋人則曰:“焚香禮進士,撤幕待經生。”(歐陽修詩句)試進士日,設香案於階前,主司與舉人對拜。(此唐人故事。)有司具茶湯飲漿。試經生,悉撤帳幕、氈席之屬,亦無茶湯。渴則飲硯水,人黔其吻。又曰:“焚香取進士,瞋目待明經。”設棘監守,惟恐其傳義。蓋明經試先帖文,掩其兩端,中間惟一行,裁紙為帖,凡帖三字。得四、五、六即為通。帖文後口試大義。後停口試,改墨義十條。宋呂夷簡應本州鄉試卷:“‘作者七人矣’,請以七人之名對。”對雲:“七人某某也。謹對。”又:“‘見有禮於君者,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請以下文對。”對雲:“下文曰:‘見無禮於君者,如鷹鸇(zhān)之逐鳥雀也’謹對。”又題:“請以注疏對。”則對:“注疏曰雲雲。”如有不能對,則曰:“未審。”明經僅於記誦,故為人賤視。史稱:“五代幹戈搶攘,而貢舉未嘗廢,惟每年所取進士,其多僅及唐盛時之半。三禮、三傳、學究、明經諸科,唐時所取甚少,而晉、漢後明經諸科,中者動以百計。”然則北方士人多考明經,蓋自五代喪亂,文章墜廢。而南土較安,故詩賦文學日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