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宗敦思想之彌漫【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

代表魏晉、南北朝長時期之中國衰落情態者,有一至要之點,為社會宗教思想之彌漫,同時又為異族新宗教之侵入,即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國是也。

一、古代宗教之演變

古代的中國人信仰上帝,可說是一種“一神教”。【或說是等級的多神。】但人民只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對之尊敬,至於禮拜上帝之儀節,則由天子執行。

公羊曰:“天子祭天,諸侯祭土。” 【僖三十一年。】上帝之愛下民,乃屬政治的、團體的,而非私家的、個人的。上帝公正無私,乃愛下民之全體,故亦不需私家個人之祭報。楚語言:“少皡之衰,九黎亂德。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是也。【後代中國祭孔,亦以大眾的、公的敬禮事之:如關公等神祠,則與觀音等同為各個人的私祈求所歸向。論中國宗教思想,必分辨此兩種之不同。】

相應於此種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國之建立。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體,而皇帝乃為上帝與人民兩者間之仲介。皇帝能盡此責任,斯為聖君。遇其不能盡此職者,則有革命。召誥曰:“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今時既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是也。

“天道遠,人道邇”,【鄭子產語。】此項觀念,漸漸在春秋時代開展,乃產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孔子曰:“丘之禱久矣。”又曰:“敬鬼神而遠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此皆孔子浙浙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來。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維護。

如其天志、明鬼諸論皆是,其尚同論仍本天志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國,與古代宗教觀念極似。【此為墨家與基督教相異之點。基督教之王國乃在天上,人人可向上帝直接奉事。墨家尚同思想,則依然為一政治的、團體的,與個人的、私家的有別。基督教人人直接信奉上帝,則不容於上帝外別有鬼神。墨家依然為一種相應於地上王國政治的宗教,故天之下仍可有鬼。如天子祭天、諸侯祭其境內名山大川之例。】

而道家則對於鬼神上帝,為激烈的破壞。

莊老皆主無治,故曰“小國寡民”。又主“不教”。蓋大一統之地上王國,統治於一聖君之下,推行一種聖賢政治,【亦可說哲學政治。】以道德理論【原本於天。】教化人民,【此為儒、墨所同。】此等見解,徹底為道家所反對。故道家對於舊傳宗教觀念,【即與此等政治理論相應者。】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說是一種消極的、無為的反神論。

比較最後起的一派為陰陽家。【陰陽家原於鄒衍,齊人,與燕惠王、趙平原君同時。其成學著書,當在老子後。】

陰陽家依然根據實際的政治興味,【即為建立地上王國所需要的團體的興味。】來修改古代的宗教觀念,而造成他們著名的“天人相應”的學說。

陰陽與五行,並非兩派,此派以陰陽五行說明宇宙萬物,已為采用道家莊老言自然萬物的說法。【史記孟荀列傳詳載鄒衍學說。其推而廣之以言地理,又推而遠之以言歷史,皆與莊子齊物、秋水路徑相似。以一氣分陰陽,其論采於道家;五行則由當時新發現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而起。】惟其主要精神,則仍本於儒家。【即偏重於政治的興味而言仁義是也。】其學說大約可分兩部分。

一見於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時則訓及禮記月令,【此主“五行相生”說,如春為木,夏為火,木生人是也。】大抵主王者行政,須隨時節為轉移。【故曰“時則”,又曰“月令”。今俗稱時令、節今,此“令”字即王者之號令,所謂政令是也。政令當與時節相應,即為天人相應之一主要義。】

此種學說,似頗導源於孟子,所謂“勿奪民時”也。【古者以大會獵教戰,必於農隙,因之此派生用兵、用刑必在秋冬。又古人役民築城、浚川及修墳墓等大工役,亦在農事已畢之後,故此派生葬埋及開掘動土必在冬季。農業社會之政治,處處與天氣節候有關。惟孟子偏重人道觀念,以“不忍人之心”及“保民而王”等說之。鄒衍又折向古代宗教意味,偏重天道觀念,遂另造一套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如謂冬行水令。利於用兵、用刑之類是也。苟子謂:“盂子、子思造為五行”,以晚起五行學說根本要義實導源孟子,非孟子自身即有五行學說也。(此種思想,直至最近俗傳時憲書,仍有某日宜某事、某日不宜某事等,由古人以幹支紀日,五行家以幹支分配五行,於是再以相生相克說之,即見有宜、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