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洗牌 錯失良機

禪宗誕生在中國,原本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無論人們怎樣強調禪宗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貨,卻無法否認它是佛教的一個宗派。既然還是佛教,那就跟印度文明脫不了幹系;而印度文明與中華文明,又實在是相去甚遠。

不妨看看印度。

歷史上所謂印度文明,是在公元前1400年以後由雅利安人(Aryans)創造的。這些移民來自突厥斯坦(Turkestan,在今哈薩克斯坦南部奇姆肯特州),文明成果被稱為吠陀(Vedic),意思是“神聖的知識”。既然如此,他們實行種姓制度,掌握神聖知識的祭司婆羅門位居第一等級,提出吠陀天啟、祭祀萬能和婆羅門至上三大綱領,就都不奇怪了。[31]

然而印度也沒有教皇。

這裏面的原因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首先,印度的婆羅門就像中國東晉的士族,社會地位雖然高,卻沒有組織,不是集團,當然也沒有領袖。其次,宗教在印度是輪流坐莊的,婆羅門教、佛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都曾經成為主流意識形態,耆那教和錫克教也勢力不小。第三,古代印度屢遭外敵入侵,侵略者有的掠奪而去,有的入鄉隨俗,有的還帶來了自己的宗教。如果要教皇,請問選誰?

實際上印度半島是一塊動蕩的土地。英國人實行殖民統治之前,它幾乎沒有被真正統一過,分裂和斷裂倒是家常便飯屢見不鮮,可謂鐵打的印度,流水的王朝。事實上,它的面積過於廣袤,人口過於密集,文化過於多元,力量又過於分散,實在無法形成中華或羅馬那樣的大帝國。[32]

沒有統一的帝國,就不需要統一的思想,也不需要統一的宗教,當然更不需要教皇。於是,從未有過安寧的印度便只好變成“宗教博物館”,還是沒有館長的。

這倒不難理解。奇怪的是,雖然印度盛產宗教,印度人也充滿宗教情感,卻只有佛教走向了世界,印度教、耆那教和錫克教都不邁出國門一步,這又是為什麽呢?

也只能說佛教是異類。

佛教很早就走出了國門,而且還是公派出國。在中國的韓非子竭力宣揚法家學說時,梵文名叫無憂(Asoka)的阿育王派出高僧到各地弘揚佛法,足跡所至東到緬甸,南到斯裏蘭卡,西邊甚至到了敘利亞、埃及和希臘。[33]

不能確切地知道阿育王的想法。也許在他看來,好東西就該與人分享。讓更多的人在佛光普照之下得到解脫,則無疑是功德無量的事情,也體現了菩薩心腸。

後來興起的印度教卻顯然沒有這個興趣。他們跟猶太教一樣,更願意堅持自己的民族性,甚至階級性。這個新的綜合體雖然吸收了佛教和耆那教部分教義,本質上卻仍屬婆羅門。三位偉大的神——梵天(Brahmā,梵文,下同)、毗濕奴(Visnu)和濕婆(Siva)分別作為世界的創造者、保護者和破壞者共存於頂級,然後繁衍出眾多的神。

這是符合印度國情的。等級森嚴符合種姓制度,多神崇拜符合多元文化,因此很快就占了上風。無法回到祖國的佛教只好繼續遠行,到異國他鄉去尋找出路。

幸運的是,他們來到了中國。

中國是一個巨大的市場,不但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還是宗教的真空地帶。何況佛教來得正是時候。沒過多久,中國就像印度一樣陷入長時間的動亂和分裂,此為天時;傳播路線主要經由少數民族居住的西域,此為地利;北方胡人視其為同類,南方士族視其為知音,此為人和。

這就不但能落地生根,還能做轉口貿易。

當然,這裏面其實存在問題:中華和印度兩大文明畢竟異質,就像希臘和希伯來。好在文明史上並不乏此類奇怪的組合,比如羅馬教皇與法蘭克人的聯盟。可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政治如此,文化亦然。

何況佛教與中華文明並非沒有相通之處。實際上從宗教的角度看,文明無非四種:一神、多神、泛神、無神。多神教很難有世界性,最典型的就是印度教。一神教雖然有可能走向世界,但前提條件是:新皈依者表面上多神崇拜,實質上是泛神論者,原本並沒有堅定的信仰,比如埃及人、突厥人和蒙古人。當然,如果他們之前已有一神傾向,也不妨順水推舟地改宗更為純粹的一神教,比如波斯人。

佛教和華人的態度卻是模棱兩可含糊其詞的。你可以說他們無神,因為佛陀和祖宗都是人,不是神。同樣,也不妨稱其為多神和泛神,因為這些崇拜對象具有神性,能夠賜福於子孫後代和蕓蕓眾生。正是這種不確定,使雙方都有了各自表述的空間和余地,難怪能夠共建文明。

文明的混血勢必產生巨大的能量,大唐也因此具有了毋庸置疑的世界性。事實上,從中國傳播到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的佛教,是作為中華文明的組成部分,跟儒家學說等等一起漂洋過海的,這裏面當然也有禪宗一份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