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中國化 改變中國

興善惟寬的問題很難回答。

我們知道,禪宗一貫主張: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無佛,佛外無心,叫“即心即佛”。也就是說,一個人要想成佛,就得觀照自己的內心,發現自我,找回自我。[27]

然而前提,卻是破除自我。因為要覺悟就得破執,首先要破的恰恰是“我執”。我,是一個人最容易執著也最難以破除的。正是“我”蒙蔽了佛性,破我執才能見真佛。興善惟寬說你有“我”所以看不見道,原因就在這裏。

問題是,既然“我心即佛,佛在我心”,那又怎麽能不承認“我”?任何人類心靈,都是以自我意識為前提的。無我則無心,無心則無佛。何況“我”都沒了,成佛做甚?

大約也只能“忘我存佛”。

其實這並不容易,沒準就會弄巧成拙,比如法號玄機的唐代某比丘尼。她去挑戰雪峰禪師時,雪峰曾問:你這個“玄機”一天織多少布?她的回答竟是“寸絲不掛”。然而走出山門才三五步,自以為雷翻雪峰的玄機就被突然叫住。

雪峰說:玄機師太,袈裟拖在地上了。

玄機馬上回頭看。

於是雪峰說,呵呵呵,好一個“寸絲不掛”![28]

破執,忘我,豈非很難?

正因為難,這才有了公案。

公案本指官府的案牘,或待審的案件。由於禪宗認為啟迪智慧和辯論教理,就像衙門斷案、老百姓打官司,所以把前輩禪師判斷是非迷悟的案例也稱為公案。雪峰禪師和玄機師太的故事就是,法演與克勤的故事也是。

不過,官府的公案直截了當,簡單明白,因為必須明斷是非。禪宗則相反,不但不明斷,甚至幹脆沒有是非。事實上說到底,一定要講誰是誰非,本身就是執。同樣,一定要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也是執。

比如有人問馬祖道一:和尚為什麽要說即心即佛?

回答是:為了不讓小孩子哭。

又問:小孩不哭了又什麽樣?

回答是:非心非佛。[29]

這就是自我否定了。否定,正是為了破執,即破除僧眾和信徒對“即心即佛”的執著,其實兩種說法並沒有本質區別。然而這很難懂。是即是,非即非,黑即黑,白即白,“非心非佛”怎麽可能就是“即心即佛”呢?

也只能當頭一棒。不雷劈,不開竅。

於是便有了機鋒。

機鋒也是禪宗特有的。機,是機緣,也是機警,還是機要,鋒當然就是鋒利。也就是說,利用機緣巧合,借助含有機要秘訣的語言,或一言不發的動作,或超常規的手段比如棒喝,一舉刺破宿執,點燃心燈,所以也叫“禪機”。

禪機的內涵一如佛性本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全靠當事人心領神會。這就要有悟性,要有慧根,比如德山宣鑒的開悟就是。當時夜深人靜,星月全無,龍潭崇信讓侍立在旁的宣鑒回房間去。宣鑒走出門外,回過頭說:天太黑。

龍潭崇信為他點燃燭火,又在遞過去後一口吹滅。

德山宣鑒頓悟。[30]

當然,如果對方不能領悟,恐怕也無可奈何。比如有人問石頭希遷一個老問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希遷的回答就是:你去問露柱(炫耀門第的柱子頂端龍形部分)。

那人說:學生不會。

希遷說:我也不會。[31]

此事沒有下文,但作為公案流傳了下來。實際上,後世許多人就是通過閱讀公案修禪的,記錄公案的著作也成為禪者的必讀之書,哪怕那些公案看起來平淡無奇。

比如有人問慧輪:寶劍未出匣時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外面。

又問:出匣以後怎麽樣?

慧輪說:不在裏面。[32]

這話看似尋常,其實含有深意。因為第一個答案不是“在裏面”,第二個也不是“在外面”,而是“不在外面”和“不在裏面”,強調的正是否定。否定才能破執,包括“執著於破執”。唯其如此,石頭希遷才要說“我也不會”。

這是從未有過的思想觀念,也是從未有過的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可謂前無古人,卻後有來者。包括《紅樓夢》中人物,也不乏參禪的高手。賈寶玉作偈雲: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林黛玉卻認為境界不夠,又加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幹凈。[33]

故事當然是虛構的,氛圍卻很真實。事實上,參禪在唐宋以後,就成為知識界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風氣時尚。禪悅、禪風、禪語、禪意、禪詩、禪畫,還有語錄體和山林氣,可謂不勝枚舉。唐宋元明清的一氣呵成之感,不僅因為三省六部和科舉制度,也因為禪宗。[34]

實際上先秦諸子之後,中華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成果就是玄學和禪宗。在玄學和禪宗影響下,我們民族不但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變了,就連生活方式也煥然一新,比如全民性地喝起茶來,而此前的茶是藥用或者加蔥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