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中國化 通往自由之路

馬祖道一剛開始學佛時,也是坐禪的。

於是,南嶽懷讓便去禪房看他。

懷讓問:年輕人,你在這裏坐禪,究竟圖什麽?

道一說:成佛。

南嶽懷讓便找了塊磚頭,在墻上磨。

道一問:和尚磨磚幹什麽?

懷讓說:做鏡子。

道一說:磨磚豈能成鏡?

懷讓說: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

道一問:那要怎麽樣?

懷讓說:牛車不動,該打車,還是打牛?

道一答不上來。

懷讓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學坐禪,還是要學做佛?如果學禪,禪非坐臥;如果學佛,佛無定相。像你這樣整天坐禪,這不是學佛,是殺佛。

馬祖道一如醍醐灌頂,頓悟。[17]

現在看,懷讓不愧為惠能的親炙弟子,確實已得六祖的真傳。實際上禪宗的宗旨,就是心性本凈,佛性本有,無念為宗,見性成佛。這一點,惠能說得很清楚: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18]

這就是懷讓不主張坐禪的原因。禪是車,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車幹什麽?佛就在你心中,怎麽不去找?

當然,牛若肯走,車也可坐,否則仍是執迷。

因此禪宗的修行主張是: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19]

這當然是革命,也是顛覆。因為佛教之教法和證法的核心就是佛、法、僧,號稱三寶(梵文Triratna),皈依佛門就是皈依三寶。禪宗作為革命派,當然要顛覆。問題在於,心是看不見的,悟道卻需要契機,傳法也需要載體,牛和車都不可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向何處求?

生活,實踐,大自然。

的確,禪宗跟莊子和魏晉名士一樣極其熱愛自然。因為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有“自然而然”的意思,與禪宗主張的“覺悟不假外求”高度一致。因此在禪宗這裏,自然界最有佛性,也最接近無上正等正覺,正所謂“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20]

於是,修禪就變成了休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21]

也是泛舟,是垂釣,是一無所獲: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22]

般若智慧,就這樣變成了美。

顯然,如果說“道”在基督教那裏變成了肉身,在伊斯蘭教那裏變成了經典,那麽,在禪宗這裏就變成了生活。宋代高僧克勤禪師還因此寫下了“茶禪一味”的名言。但,如果以為茶味就是禪意,卻大錯特錯。[23]

可惜,許多人連這一步都達不到,比如某律師。

律師是熟悉經書戒律的僧人。按照佛家分類法,參禪的是禪師,講律的是律師。道不同,原本不相為謀。然而那位菜鳥律師,卻偏要來刁難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和興善惟寬的同門師兄弟大珠慧海。

律師問:你們禪師,也用功嗎?

慧海說:當然。

那律師又問:怎樣用功?

慧海說: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律師說:這跟閑雜人等有什麽不同?

慧海說:他們吃飯時百種思索,睡覺時千般計較。[24]

對於那不開竅的律師而言,慧海這是啟蒙,告訴他眾生之迷在於吃飯時不好好吃,睡覺時不好好睡。那麽,認準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喝茶就是喝茶,對嗎?

也不對。

有一次,一位大宋提刑官在離職前,到雙峰山向法演禪師請教修行悟道的法門。法演笑眯眯地看著他說:提刑大人年紀輕輕,多少總讀過點情詩吧?有兩句詩非常貼切: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

官員聽罷,唯唯諾諾而去。

後來寫出“茶禪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時還只是法演的學生和侍者。於是他問老師:這位大人明白了嗎?

法演說:他只認得聲音。

表面上看,這並不錯。因為這首詩的本來意思就是:帥哥哥(檀郎)到家裏來做客,小姐不便出面相見,就頻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實她什麽事都沒有,只不過是想讓情郎記住自己的聲音。因此克勤問:老師不是說“只要檀郎認得聲”嗎?既然他認得聲音,怎麽就不對?

法演猛喝:祖師西來意就是庭前柏樹子嗎?說!

克勤恍然大悟。

於是答道: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法演說:恭喜![25]

這是一則破執的典型案例,看起來費解,其實簡單。它告訴我們的道理是:通過什麽途徑覺悟,是吃飯、睡覺還是喝茶或者戀愛,都無所謂,因為“頻呼小玉原無事”。甚至就連“檀郎認得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認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