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教中國化 人間佛法

從諗禪師駐錫趙州觀音院以後,學佛的人便一天天地多了起來,有一次竟然來了好些僧徒。於是,院主(監寺)就請這位後來被稱為趙州從諗或趙州和尚的得道高僧,去看看那些慕名而來的新人,給他們上開學第一課。

八十高齡的趙州和尚慈眉善眼。他走上前去,和藹可親地依次詢問:同學,你以前到過我們寺院嗎?

第一位新生雙手合十答道:弟子來過。

趙州說:好好好,吃茶去。

又問另一個。

回答是:弟子沒有來過。

趙州又說:好好好,吃茶去。

如此這般詢問一遍,開學典禮就宣布結束。

院主不懂。他問:大和尚,前面那個是來過的,你讓他吃茶去。後面這個沒來過,怎麽也讓他吃茶去?

趙州大聲說:院主!

院主說:在!

趙州說:吃茶去![8]

啊!莫非學佛參禪就是吃茶?

正是。因為六祖惠能說得非常明確: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禪,當然就是喝茶,也就是吃飯、洗碗、打掃衛生、挑水砍柴,等等。[9]

準確地說,就是生活。

這是一種人間佛法。

人間佛法是符合中華傳統的,因為先秦諸子的思想就是人間哲學。就連最抽象的周易哲學和老子哲學,也不是亞裏士多德式的“物理學之後”(形而上學),而是中國式的“倫理學之後”,是可以付諸行動的實踐理性和實用哲學。[10]

孔孟之道,儒家倫理,更是如此。

不同之處,也就是儒家講修身,禪宗講修行。但修身和修行,都在生活中。一個人怎樣才能成為孝子?晚上鋪好席被服侍父母就寢,早上去探視請安,叫“昏定晨省(省讀如醒)”。同樣,一個人怎樣才能成佛?也很簡單,那就是踏踏實實把自己的事做好,甚至自己養活自己。

提倡這種修行方式,並建立起相應清規戒律的,是惠能的四世法孫、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懷海。百丈懷海在禪宗發展史上的地位,應該視為僅次於菏澤神會。神會的重大貢獻和歷史功績,是確立了南宗的正統身份。南頓北漸,北方神秀一系是漸教,南方惠能一系是頓宗,這個說法就是從他開始的。禪宗的正宗是南宗,也是從他開始的。為此,神會只身一人與神秀派公開辯論,差一點就惹來殺身之禍。

這就有點像基督教的聖保羅。事實上,如果不是聖保羅提出了原罪和救贖兩大教義,基督教未必成功。同樣,沒有神會不畏強暴力挽狂瀾,惠能的學說也很可能就煙消雲散無疾而終。要知道,當時北宗的後台老板可是皇家。[11]

神會,是禪宗的聖保羅。

不過神會獲得成功,卻是在安史之亂以後。當時,兩京淪陷神州陸沉,九十高齡的神會挺身而出,設壇度僧收“香水錢”以供軍需。戰後,唐肅宗為了報恩,建造菏澤寺作為神會的駐錫之地,所以史稱菏澤大師、菏澤宗。[12]

禪宗起死回生既然如此,後續發展當然也不能脫離人世自命清高。然而與朝廷共赴國難的機會畢竟百年不遇,籌款效忠的事也不可再三。更重要的是,佛教要想徹底打消統治者的顧慮,必須讓對方相信:寺院僧尼不但不會謀反,也不會增加國家財政負擔,因為他們將自食其力。

懷海的“百丈清規”由此產生。

百丈清規的正式名稱是“禪門規式”,它明確而詳細地規定了禪宗寺院僧團的組織體制、宗教禮儀和生活方式。這些規定經過完善,尤其是在元世祖時奉旨修訂後,便成為禪院僧尼必須遵守的叢林清規。叢林是阿蘭若(Aranyaka)的梵文漢譯,意思是僧侶的修行處,當然也包括禪院。

這是佛教儒學化的重要一步。

實際上百丈懷海創立的禪院制度和禪林清規,從組織上和思想上都滲入了中華的精神和主張。比如:叢林以無事為興盛,長幼以慈和為進德,待客以至誠為供養,處眾以謙恭為有禮。這豈非溫良恭儉讓,再加道家的清靜無為?

百丈懷海還規定,禪院僧尼在學佛修道的同時必須參加生產勞動,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他本人更是親自開荒種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樣一種“農禪”生活,與儒家主張的耕讀生涯,又是何其相似乃爾![13]

百丈懷海所制定的“禪門規式”,又稱“古清規”,其原貌已無從得見。現在流傳的《敕修百丈清規》是懷海禪師入滅五百多年後,由元朝順帝敕命重新編撰的。

但對於佛教,卻是革命。

佛教的誕生地印度是一個堅持種姓制度的地方,屬於婆羅門階層的僧侶充滿了優越感和高貴感,根本就不屑於自己動手,甚至視掘地、除草、種樹為“不凈業”。因此,他們只能靠布施和供養。也因此,他們並不只吃素。素食是梁武帝提倡的,目的是節約開支,盡管他的素菜並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