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榆林:短命王朝的長命都城

在延安待了兩天,養精蓄銳之後,我又上路了。身體依然不舒服,可是,誰讓我鐵了心要去黃河源頭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延安位於中國黃土高原的中部,這片高原以不可思議的侵蝕性地貌聞名於世,而且是越往北走越荒涼越貧瘠。而我要去的,恰恰就是延安之北——那些荒涼貧瘠的黃土地。在延安汽車站,我上了去榆林的巴士,開始了長達九個小時的痛苦旅程。不是我有受虐癖,而是沒有更近的地方可去,因為延安和榆林之間的所有城鎮都不允許老外進入。

巴士走了兩小時,車窗外除了褐土地還是褐土地,油井架子比樹林子還多。這地方真夠恐怖的,就是歡迎老外來,外國人也不會有下車的興趣。走了四個小時之後,巴士逗留在一個叫“綏德”的小縣,乘客紛紛下車去上廁所。其實,這麽小的一個地方號稱縣城實在有點悲哀。而悲上加悲的是這裏在古代發生的一個故事。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一命歸天,始皇帝成了死皇帝,這兩個詞發音極其相似,很多中國人也分辨不出來。當權太監密謀讓皇帝的小兒子繼承皇位。他們以死皇帝(也是始皇帝)的名義發布假聖旨,敕令始皇帝(也是死皇帝)的大兒子扶蘇和他身邊的大將蒙恬自殺。唉,這位扶蘇公子是個大孝子,他見是父皇的旨意,也就奉旨自殺了。他的墓就在綏德。而大將蒙恬是個機靈人,他懷疑其中有詐,並未立即自殺。蒙恬還是一個卓有成就的人。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就是他修的,據說他還發明了中國的毛筆。不過最近的考古發掘證明,比蒙恬早幾百年就有毛筆了。這樣,歷史在兩千年以後又沒收了他的發明家桂冠。不過對他修長城以及抗旨的行為,人們依舊推崇。悲慘的是,秦始皇的小兒子登基後,再一次降旨命令蒙恬自殺。蒙恬這回走投無路,不得不服毒而死。他的墓也在綏德縣境內。比較吊詭的是,這位新登基的皇帝兩年後也被迫自殺了。伴君如伴虎,君殺臣,有時臣也弑君。一部歷史就是一部殺人史。像範蠡大夫那樣“小舟從此逝”的勝利大逃亡,千載以下又能有幾人呢?

巴士過了綏德,繼續行駛在黃土高原上。這裏的地貌對“侵蝕”這個詞又有新的詮釋。褐土變成了黃土,如果不是黃土,那它就是……更大的黃土!甚至與公路相伴而行的無定河也是有河無水的黃土。過了米脂縣,地貌又為之一變,黃土變成了黃沙。車到毛烏素沙漠的邊緣,無定河突然來水了,清澈的河水至少有一英尺深。無定無定,顧名思義,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我想它的上遊某個地方肯定下雨了。河裏有了水就大不一樣,廣袤單調的黃土地頓時平添了些許生氣。終於,足足九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到了榆林。花三塊錢打了一輛三輪車,一路拉我到市北端的“榆林賓館”。可是賓館竟然客滿了。住的不是外國人(我是全市唯一的老外),而是來公費旅遊的官員們。不過,由於“榆林賓館”是全市唯一的涉外賓館,他們還是給我弄了一個房間。我累壞了,躺在床上舒展四肢,腦子卻還在“過電影”——回想這漫長路途上的一幕幕。時間已近傍晚,但陽光依舊燦爛在窗子上,也燦爛在我的心裏。可是一轉眼的工夫,起風了!天黑了!只幾秒鐘,整個榆林已為沙塵暴所吞噬。我站在窗前,看街上那些被大風蹂躪的人們,他們彎著腰,側著身子,在風中吃力地蹣跚著。突然,一陣更猛烈的沙塵暴襲來,這些人眨眼間全不見了。僅僅半個小時後,沙塵暴消停了,真是來也一陣風,去也一陣風。街上的行人又重新出現在我眼前。他們像從一場夢境中歸來,或者說從一幕蓬萊仙境中歸來。海市蜃樓?對!中國人是這麽說的。

這時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這回來的又是一位外事警官。此人姓王。他問我來榆林幹什麽,並說外國人很少來這裏。我告訴他我是一個溯黃河而上的人,希望造訪黃河泥沙的“大本營”。據鄭州黃河博物館的人說,黃河的多數泥沙來自榆林地區的支流。我提出去看看榆林市東南的佳縣和東北的府谷縣,這兩個縣的縣城都在黃河岸邊,不遠處都有支流河口。王先生說佳縣不對外國人開放,府谷縣不清楚。他說會幫我打聽一下,然後就告辭了。

我累得去賓館餐廳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強打精神去了,點了最簡單的飯菜:炒米飯和西紅柿雞蛋湯。吃完回房洗了個溫水澡,準備睡覺。這時候夜幕剛剛降臨,無疑這將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隔壁房間的幹部們正在“開會”,實際上,這種“開會”基本上就是度假的代名詞(我始終沒鬧明白他們這個會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