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門峽:峽與關——帝國的輝煌

我早早地吃了晚飯,心想這回一定要搶在酒店夜總會的歌聲響起之前進入夢鄉。嘿,還真睡著了,而且一覺到天亮。接下來繼續我與“黃色巨龍”的故事。現在我要溯流而上,前方就是三門峽市了。本來坐火車更合適的,可是中國的火車票實在太難買了,而且還有大量的票是只賣你票不賣你座位的(站票)。我還是坐汽車吧,酒店到長途汽車站只有幾個街區。大巴從老高速路出城,逶迤在中國黃土高原的最東端。每年冬天,遮天蔽日的黃土從蒙古高原呼嘯而來。

車到中途,我在澠池縣下來,攔了一輛當地的出租車。澠池縣附近有個地方我想去一下,那就是仰韶村。往北幾公裏,很快就到了。不知怎的,我對這裏的期望那麽高。實際上只有兩幢小樓,而我是唯一的遊客。看園人本來已經睡著了,見有人來,滿臉驚訝。我費力來到這裏,因為它是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首個遺址,意義非凡。發現者是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時間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如今,仰韶儼然成了一種文化,廣泛用在中國其他類似的遺址上。

說起仰韶文化,大夥知道,指的是六七千年前黃河及其支流流域大部分地區的人類聚落。仰韶文化屬於母系社會。從居住和墓葬來推斷,女性在這些聚落中起主導作用。而比它晚兩千年的龍山文化,起主導作用的就是男性了。這種改變緣於戰爭。只要生活的重心是為了養育後代和吃飽肚子,女性就比男性重要。而一旦食物富足,子嗣繁多並成長順利,男性就開始走向戰爭。戰爭不是男性的被迫行為,而是主動行為,是男性荷爾蒙使然。從有戰爭的那一刻起,男性就開始統治世界。

仰韶村可看的東西不多。據看園人說,安特生發掘的大部分遺存,都在斯德哥爾摩的遠東古物博物館裏,而中國考古學者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第二次發掘的東西,則在鄭州和北京的博物館裏。據說這裏現在計劃建一幢較大的樓,讓一些文物回歸故裏。我的疑問和看園人一樣:這麽偏僻的地方,誰會來呢?我請他回去繼續睡覺,我也離開了。

我到三門峽市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這座城市因黃河上的最後一道峽谷“三門峽”而得名。過了三門峽,黃河在中國北方平原上一路高歌,直奔大海。歷史上,三門是指峽谷中高高凸起的三塊巨石所形成的狹窄通道,它們被稱為人門、神門和鬼門。唯一可以通船的,是靠近北岸的“人門”。“鬼門”和“神門”想開船過去就太危險了。但如今三道門都已被炸得粉碎。炸掉它們,是為了修建黃河歷史上的第一座大壩。大壩建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不幸的是,中蘇合作的這個設計方案,實在是一場災難。設計者沒有考慮到黃河難以置信的泄沙量(峰值達七百五十公斤/立方米水)。只要想想把七百五十公斤泥沙放到你家浴缸裏,你就知道問題有多嚴重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設計方案又兩度做了重大修改。從此大壩能按計劃運行,但發電能力大大下降了。

大壩在三門峽市東北二十八公裏,通公交,也有遊船每天早上從市區旁邊的水庫出發到那裏。在市區住了一晚後,我決定坐船去。坐船遊覽最令人難忘的,不是大壩也不是水庫,而是船員。他們個個都是音樂家,一人開船,其他人則演奏中國民樂,唱中國民歌。他們也會唱幾首西方歌曲。那天乘客中有四個澳大利亞人,船員就唱他們所謂的澳大利亞民歌。那首歌起調是“奧布-拉-迪,奧布-拉-達,生活在繼續,呀!”一點兒沒錯,就是這麽唱的。

我們的船平穩地向大壩駛去,途中掃過成百上千棵樹的樹梢。每年農忙季節開始前,大壩都要蓄水。一蓄水樹就淹掉了。

一個小時後,我們到了,從旁邊的水泥台階拾級而上,開始一睹大壩的風采。

大壩跨度八百米,高一百米,水泥壩體內有五台發電機組,發電量在夏季達到峰值。夏季上遊洪水奔騰而下,水庫的水量暴漲,往日平靜的水面也變得波濤翻滾。

從壩頂俯瞰,一塊孤零零的巨石仍然兀立在河中間。它是那三塊巨石僅存的部分。那三塊巨石曾使這裏成為黃河上最恐怖的河段。如果錯過了靠近北岸的“人門”,百分之八十會翻船。中國人為什麽甘冒如此大的風險呢?這是因為,中國大多數歷史時代的首都都在西安一帶,而糧食必須從中原運過去,來支撐龐大的朝廷和戍邊的軍隊,運輸量的巨大可想而知,想走陸路越過黃河兩岸的山脈幾無可能,只能走黃河這條水路。所以中國人別無選擇,必須想辦法通過三門峽。他們的辦法很巧妙。先在北岸的峭壁下鑿洞,然後把木樁打入洞裏,最後在木樁上鋪設木板,形成棧道。當年,成百上千的人腰間綁著繩索,一步一個腳印,吃力地在棧道上跋涉,把運糧的駁船拖向上遊。就在大壩下的懸崖上,木板棧道的痕跡至今清晰可見。一孔孔的洞眼,一根根的木樁,猶如一個個的象形文字,詮釋著中華帝國曾經的輝煌,也詮釋著是誰的力量撐起了這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