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十二章 清代:世人皆為奴隸

唐朝之後的一千年間,中國大地上政權不斷更叠,外族屢次入侵,給中國人的心理和性格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改朝換代”這個詞在中國人心中的意義也許和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中國道德的根基就是“忠”和“孝”。君存與存,君亡與亡,此乾坤之大義。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改朝換代對每個人特別是每個士大夫來說都是一個考驗,一次屈辱,一段尷尬。改朝換代就像一個巨大的刑具,每隔一二百年,中華民族就要被縛上去,生割活剝,從一個家族的權力骨架上剝下來,移植到另一具骨架上。雖然每一次都會有無數的人“投井”“墮城”“闔家自焚”,然而,大多數人最終還是得選擇屈辱地活下來。這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無疑是一個人格受挫和自我否定的過程。

不幸的是,中國的皇位實在太誘人了,歷代皇帝都為保住皇位絞盡腦汁,然而改朝換代之頻繁還是獨一無二。不要說沒有日本那樣的萬年一系,甚至也遠不如朝鮮王朝那樣穩定。自唐亡之後,朝鮮只經歷了高麗和李朝兩個王朝,而中國卻歷經五代十國北南宋元明清。僅僅唐宋之間短短的54年,中國北方就換了梁唐晉漢周五個王朝。其中最短的後漢只存在了四年。

再好的鋼材,你反復彎折它也會金屬疲勞。再質樸的民族,在這樣不斷的尷尬面前也會變得冷漠。中國人的自尊和自信,本來是建立在忠孝為本的道德之上。然而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對“忠義”的摧殘,都是對“投降”的獎勵。“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次摧折。走馬燈式的攘奪皇位,使血性一次次被嘲諷,使越來越多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堅持、相信和認真。中國人的單純和剛烈在這一次次彎折中漸漸消失,維系這個社會的道德綱常日漸被架空,人們越來越油條。不管從哪個方向來的大兵進城,他們都熟練地插上順民的牌子,擺上香案,跪在城門兩邊迎接。

然而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面。盡管皇帝輪流做,畢竟坐在皇位上的以前都是漢人。可是宋朝之後,跪迎大軍的中國人兩度發現馬上的征服者是渾身腥膻的異族。蒙古人的百年統治已經讓漢人吃盡了苦頭,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團結起來,抵擋住另一支野蠻民族的南下。

在蒙古人北逃之後276年,又一支異族的軍隊征服了全中國。已經有了異族統治經歷的漢人知道怎麽樣面對另一次南下的異族。他們熟練地跪在新統治者的馬前,舉起“順民”的牌子。他們發現,這些征服者們留著奇怪的發式:頭發剃光,清代發型“金錢鼠尾”只留後腦銅錢大的一小片兒,梳成一根小辮兒。他們給這種發型起了個外號,叫“金錢鼠尾”式。在裝出忠順表情的同時,他們對這種古怪的發式暗笑。

然而,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占領北京的第二天,滿族人就發布了“剃發令”,要求漢人把以前“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頭發剃去,也梳成“金錢鼠尾”。

漢族人毫不意外地發現滿族人和蒙古族一樣殘酷。滿族人允許漢族人有一種選擇的權力:可以在“頭”與“頭發”之間選擇一樣,“倘有故違,即行誅剿”。為了使這道命令貫徹下去,他們不惜動用在以前征服過程中很少使用的“屠城”手段。江陰、昆山、嘉定等均被“屠城”,其中嘉定三進三屠。

在進入北京的第九天,他們又下令,漢人必須搬出北京城,給新主子騰地方。“限期既迫,婦孺驚惶,扶老攜幼,無可棲止,慘不忍言。”(《清朝掌故匯編》)進京這年年底,他們又開始大量圏地,漢人無緣無故被從土地上趕走,從土地的主人變成滿族人的奴隸。如果他們敢於不甘奴役而逃跑,便依“逃人法”治罪,第一次鞭一百,第二次則斬首……

和蒙古族一樣,從白山黑水入關的這個民族身上有太多落後民族的原始和野蠻性。不過滿族和蒙古族之間也有巨大的不同。漢人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蒙古人不學習漢語,不穿漢族服裝,甚至不娶漢族女子。元代諸帝,除最末二帝外,漢語水平都非常差。貴族之中,懂得漢文的,也是鳳毛麟角。有的蒙古貴族到地方做官,寫“七”字不從右轉而從左轉,而連續兩個蒙古皇帝把自己的弟弟立為“太子”,還有一個皇帝把本來應該封為“皇太後”的母親硬要封為“太皇太後”,都引來漢人的訕笑。

事實證明,在治理漢地的過程中,漢人積累了幾千年的統治經驗是不可或缺的。元帝國的統治者始終堅持草原本位和“蒙古舊制”,不能擺脫遊牧貴族的行政傳統。元帝國治理技術過於粗放,注定這個帝國享年不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