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皇子

這是一次私宴,地點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這座花舫分外清雅,並沒有河對面那些紅袖疾招的誇張感覺。此時河上無雨無雲,滿江淡瑟,微風之下,水波柔息,與遠處隱隱能聞的清脆俏聲相較起來,便只覺得二皇子安排的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絲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塵感。

範閑與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河畔,自有侍衛拉了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讓了讓,便上了花舫。他臉上帶著微笑,內心深處卻在嘆息,這位皇子看來真是個清雅之人,只是不知為何不甘心安分做個皇子,非要在慶國惹出這多事情來。

微濕的木板上,範閑的腳將將要踩上船舷之時,忽聽得舫中傳出一聲錚的琴弦撥動之聲,並無肅殺之意,只有清心誠摯之感,曲聲漸起。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搭,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發上黃花亂插。”(注一)

範閑唇角綻出一絲笑意,與李弘成並肩走了進去,聽著這曲子裏的涎漫隱趣,越發好奇這位二皇子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了。

珠簾掀開,入目處,只見一位穿著青色綢衫的年輕人正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偏著,雙目微閉,臉上露出一種很滿足的神情,側耳聽著角落裏那位歌女的輕聲吟唱。

不問而知,這位年輕人自然就是當今慶國皇帝陛下與淑貴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確實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極了一位在田間休憩的農夫,青色的綢衫蓋住了他的雙腿,但更奇特的是,看著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渾身透露出來的。竟是一種清雅安寧的感覺,似乎早已倦了這身周一切,這世間過往,只是以曲為念。

範閑看見二皇子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好熟悉。第二個念頭是,這個人很疲憊,心很疲憊。第三個念頭是,這個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時的場面卻有些尷尬,余光瞄見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靜揀了個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著那位二皇子卻不知道該如何行禮。

對方似乎只顧著聽曲子,忘記自己這個客人了。當然,以對方的身份,讓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終於裊裊作斷,那位歌女橫抱古琴,款款向廳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禮,沉默退入後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卻似乎仍然沉浸在琴聲嗓音之中,許久沒有回過神來,仍是閉著雙眼,右手懸空著緩緩向旁邊挪去,摸著幾上擱著那盤葡萄,兩根手指捏著葡萄莖提了一串起來,高高擡著,像孩子一樣擱到空中,擡頭,張唇,合齒,緩緩咬下一顆青翠至極的葡萄,嚼了兩下,咽了下去,喉嚨極好看地動了兩下,似乎連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範閑不急不躁,微笑看著這位皇子,雙眼寧靜,卻是沒有放過對方任何一個小動作,他試圖看出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麽樣性情的人。

……

……

半晌之後,二皇子嘆了口氣,將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擱回盤子裏,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請的客人已經來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翹,綻出一絲有些羞澀的笑容。

範閑心頭一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二皇子靜靜看著站在身前的範閑,忽然開口問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時坐在旁邊,微笑飲著茶,沒有幫範閑說什麽話。範閑也是回以溫和一笑,對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禮:“皇子在上,不行禮,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範閑,說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範閑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須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將沾了些葡萄計水的右手隨意在自己的青色綢衫上擦了擦,說道:“這船上只有我與弘成兩兄弟,再加你一個妹夫,哪裏有殿下臣子的。”

範閑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什麽,自去世子李弘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這位二殿下喜歡玩名士感覺,自己雖然不擅長,但是坐轎子總是會的。

其實兩人先前這幾句對話並沒有什麽太深的意思,但範閑感覺還是很奇妙,因為二皇子說話的語速特別的緩慢,而且每次開口的節奏總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對話之時,總感覺對方說話有些突然的感覺。而且範閑更覺有趣的是,自己越看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這種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他很肯定,不是因為婉兒的關系。

“這花舫是我出錢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熱切於知道範閑對於這座花舫的感覺。範閑苦笑一下,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布置,發現不論格局還是角裏的青盆,抑或是斜向裏掛著的書畫,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個書房,不由搖頭笑道:“殿下這花舫清靜得很,和花字不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