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6頁)

不告而別地逃

而往事如昨

我怎麽都忘不了……

這歌有催人傷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裏,見自己桌面上靜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著想自己身在異地,原本初中裏交的朋友全然沒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詩人或哲人打比方說“距離如水”,那麽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離這攤水裏就無影無蹤——今天竟有一塊粉末沒溶化完,還惦著他,怎麽不令人感動!林雨翔撲過去,心滿肚子亂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來的,一見到字,希望涼了一截。那些字仿佛剛被人揍過,腫得嚇人,再看信封,希望徹底冷卻,那信封像是馬拉,患了皮膚病,長期被泡在浴缸裏,全身折褶,不是susan細心體貼的風格。

雨翔還是急不可待拆開了信。信紙一承以上風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殘敗樣。信上說:

林友:

展信佳。不記得我了吧?應該不會的。我現在在區中裏,這是什麽破學校,還重點呢,一點都沒有味道。每天上十節課,第一個禮拜就補課。中國教委真是有遠見,說是說實行“雙休日”,其實仍舊是單休,還要額外賺我們一天補課費。說說就氣,不說了。

期中剛過,考得極差,被爹媽罵了一頓。

說些你感興趣的事吧——說了你會跳樓,但與其讓你蒙在鼓裏,還不如我讓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嗎?現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經變了,她現在和理科極優的男孩好得——我都無法形容!簡直——,她有無給你寫信?如果沒有,你就太可惜了,這種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罷。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歸。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裏面不想出來了,所以你人都見不到。

匆匆提筆,告之為你,節哀順變。

勿念。

tansem luo

於區中洞天樓

雨翔看完信,腦子裏什麽都想不了,覺得四周靜得嚇人,而他正往一個深淵裏墜。墜了多時,終於有了反應,怕看錯了,再把信讀一遍,到susan那一段時,故意想跳掉卻抵抗不了,看著鉆心的痛,慌悶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臉,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廣播裏唱最後一句“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誰都害怕復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雨翔才回到現實,右手緊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全是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傷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慘,物非人非,淚水又不肯出來,空留一顆心——絕不是完整的一顆——麻木得擠不出一絲樂觀,欲說不能,像從高處掉下來,嘴巴著地,只“嗯”了一聲後便留下無邊無際無言無語的痛。人到失戀,往往腦海裏貯存的往事會自動跳出來讓他過目一遍,加深悲傷。心靜之時,回想一遍也沒什麽,只覺人世滄桑往事如煙;心痛之時,往事如煙,直拖著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戀倍思親,不是思活著的親人,而是思死去的親人,所以便有輕世之舉。雨翔悲愴得想自殺,滿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燒一趟赤壁。自殺之念只是匆忙劃過而已,一如科學家的美好設想,設想而已,絕無成品出現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兩封信——兩張紙條他都帶來了,開了櫃子找出來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難過,既舍不得又兇狠地把紙撕爛,邊撕邊說:“什麽——三重門——去你的——我——”這時腦子突然聰明,想起萬山說過“三重”在古文裏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禮記·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儀禮、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決定把蘇珊忘記。

突然,林雨翔的聰明更上了一個台階——他猛想起,剛才只顧悲傷了,忘了看信是誰寫的,區區一個生人的話,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來,望著一地的紙片後悔不已。

那個“tansem luo”實在生疏,英文裏各無意義,學魯迅硬譯是“天山騾”,雨翔漸漸懷疑這信的可信度。再念幾遍,似乎有了頭緒:騾,羅,天——羅天誠!罵這小子變騾子來嚇人——羅天誠的意思顯而易見,要先利用雨翔通訊不便的劣勢撒個謊讓他退出,再自己獨占susan。雨翔長吐一口氣,想多虧自己膽大心細推理縝密,剛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構思寫封回信。

一般來說,看信時快樂,回信時就痛苦;而看信時痛苦,回信時就快樂。雨翔沒有王爾德和奧登曾那麽怕回信,展紙就寫。

dear luo:

展信更佳。

身在異地,身心飄泊,偶見昔日友人(是友人還是敵人?)之信,感動萬分。

信裏提及susan,摯友大可放心,susan與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倆通信不斷,彼此交心,了解極深。至於信裏提醒的情況,我的確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間討論題目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