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耐冷得像楊萬裏筆下的放閘老兵,可以“一絲不掛下冰灘”;林雨翔離這種境界只差一點點了,竟可以掛了幾絲在街上睡一個晚上。雨翔是在淩晨兩三點被凍醒的,腰酸背痛,醒來就想這是哪裏,想到時嚇一跳,忙看手表,又嚇一跳。兩跳以後,酸痛全消,只是重復一句話:“完了,完了!”他當學校要把他作逃夜處理,頭腦發漲,身上的冷氣全被逼散。

學校是肯定回不去了。林雨翔漫無目的地瞎走。整個城市都在酣眠裏。他覺得昨天就像一個夢,或者真是一個夢,回想起來,那一天似乎特別特別長,也許是因為那一天在雨翔心上刻下了幾道抹不去的傷痕。當初拼死拼活要進市南三中,進去卻慘遭人拋棄,人在他鄉,心卻不在,雨翔覺得自己像粒棋,縱有再大抱負,進退都由不得自己。

雨翔的那一覺仿佛已經睡破紅塵,睡得豁然開通——這種紅塵愛啊,開始總是真的,後來會慢慢變成假的,那些裝飾用的諾言,只是隨口哼哼打發寂寞的歌意引自孟庭葦《真的還是假的》……

雨翔看到了這一點後,愛情觀變得翻天覆地。以前他想susan,是把自己當作一個劇中人去想;現在愛情退步了,思想卻進步了,想susan時把自己當成局外人,而且還是一個開明的局外人——好比上帝看人類。他決定從今以後拒絕紅顏拒絕紅娘拒絕紅豆——雨翔認為這是一種超脫,恨不得再開一個教派。

這樣,他便想,susan現在應該睡著吧,也許在做夢,夢裏應該有那位理科天才吧,反正一切與我何幹?

然而有一種事與林雨翔有天大的關系——今天,是昨晚千真萬確他逃夜了,雖然是無意逃夜,但事態還是很嚴重,弄不好會被學校處分。

邊走邊唱,邊唱邊想,竟到了一條鐵路旁,路燈在這裏消失,氣氛有些陰森嚇人。那條鐵路中間一段在光明裏,兩頭延伸處都紮進了黑暗,四周就是荒野,天色墨黑,身心縹緲。

靜坐著,天終於有一些變灰。兩三輛運貨的卡車把夜的寧靜割碎,駛過後,周邊的夜都圍擠著,把方才撕碎的那一塊補上——頓時,雨翔又落入寂靜。

過了幾十分鐘,那片變灰的天透出一些亮意,那些亮意仿佛是吝嗇人掏的錢,一點一點,忽隱忽現。

卡車多了一些,遠遠地,兩道刺眼的光。夜的深處鳴起一聲火車汽笛,然後是“隆隆”的巨響。雨翔自小愛看火車開過,再一節一節數車廂,想象它要往哪去;那聲音填充著雨翔的期待。不知等了多久,火車依然沒到,“隆隆”聲卻似乎就在身邊。不知又等了多久,終於瞥見一束光,亮得刺眼。龐大的車身風一樣地從雨翔身邊擦過,沒留意到它有多少節,只聽到它拖著一聲長長的“嗚——”,就這麽不停留地走了。

雨翔的注意力全傾注在火車上,緩過神發現天又亮了一點,但也許是個陰天,亮也亮得混混沌沌。路上出現了第一個行人,雨翔欣喜地像魯濱遜發現孤島上的“星期五”,恨不能撲上去慶祝。他覺得看見人的感覺極好,難怪取經路上那些深山裏的妖怪看到人這麽激動。

天再亮了一截。身邊也熱鬧了,大多是給家人買早點的老人,步履蹣跚。由於年久操勞,身子彎得像只蝦;雨翔看見他們走如弓的樣子,奇怪自己心裏已經沒了同情。天已經盡其所能的亮了,可還是陰沉沉。雨翔懷疑要下雨,剛懷疑完畢,天就證明他是對的,一滴雨落在雨翔鼻尖上,雨翔輕輕一擦,說:“哎,小雨。”雨滴聽了很不服氣,立即呼朋引友,頓時雨似傾盆。

林雨翔躲避不及,陷在雨裏。路人有先見之明,忙撐起傘。然而最有先見之明的是林父,他早在十七年前就料定他兒子要淋場大雨,恐人不知,把猜想灌輸在名字裏。林雨翔有淋雨的福分卻沒有在雨中飛翔的功能,在雨裏亂跑,眼前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有一個來不及躲雨的車夫,同命相憐,讓雨翔上了車。

淋透了雨的人突然沒有雨淋也是一種折磨,身上濕溻溻的衣服貼著肉,還不如在雨裏爽快。雨翔身上濕得非同尋常,內褲也在劫難逃。

雨翔對車夫說:“市南三中。”

車夫道:“喲,跑很遠啊,你跑這裏幹什麽。”

雨翔想自己這種微妙的流浪精神是車夫所無法體會的,閉口不說話。

車夫往前騎著,不住地抹甩著臉上的雨。林雨翔在車裏鍛煉自己的意志,為被痛斬一刀做準備。

車外景物慢慢向後移著。過了很久,雨翔才看見三中的大門。咬牙問:“多少錢?”語氣堅定,心裏不住哀求“不要太貴,千萬不要”。

車夫擦擦臉,說:“兩塊吧?學生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