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4/4頁)

事實證明,虧得有林雨翔這篇文章,使《初露》草紙增價不少,市南三中的學生看慣了駢體文,偶見一篇罵人的,興致大增,都記住了林雨翔這個名字,交口稱贊,錢榮也來祝賀幾句:“不容易啊,大作家終於發表文章了,恭喜!”雨翔當時正溺在喜悅裏,滿耳朵好話,自然也把錢榮這句話當祝賀收下了,好比在慶宴上收紅包,等人去樓空繁華落盡後,一個人躲著把紅包拆開來,才發現錢榮這小子送了幾張冥幣——雨翔平靜下來,品味出錢榮話裏有刺,像被快刀割了一下,當時並無感覺,等發現有個傷口時,痛會加倍厲害。不服氣地想罵錢榮,無奈上課,距離太遠,縱使罵了,聲音也不會有氣勢,並不能給對方嚴重傷害。尋思幾遍,決定就地取材,轉身對姚書琴說:“咦,對了,我怎麽好久沒見到你的錢大文人的大作了?”

姚書琴的耳朵就比雨翔的好使,聽出了話裏的刺,三下五下就拔完了:“林大作家這麽博聞強記,積累了一個多月終於發表了一篇罵人的文章,錢榮怎麽抵得上?”

雨翔說不出話,姚書琴追擊說:“林大文豪,你下一個準備要罵誰?算了,我沒這個榮幸知道,你忙你的吧,我們可都等著讀你的奇文啊。”說完攤開記錄本,寫道“林雨翔上課無故講話,擾亂課堂紀律”,雨翔氣得要自盡,心底裏佩服錢榮真是馴獸有方。

於是一個下午都憋了氣,雨翔的熱水瓶仿佛也在替主人憋氣,放在架子上不知被誰兜一下,瓶膽四裂。調查出來是一號室裏的人碰的,雨翔細聲地要他賠款,不料人愈是有錢愈小氣,跟雨翔爭了半天說是它自己掉的。錢榮也為同類說話:“你這熱水瓶本來擺在這麽外面,別人不小心碰倒了也不能怪人家,你們在郊區住慣的人要有一點集體觀念,不要我行我素,學會有修養。”

雨翔又冒上一股怒火,渾身火熱,爆發之際想到梁梓君的後果,又一下涼了下來,悶頭走進二號室。錢榮總領一號室大笑,罵道:“boorish pig!country tyke!無知的豬,鄉下的野狗。”然後分析國情:“中國的人為什麽普遍fibre素質。不高,主要是中國的peasantry農民。太多,沒受過什麽education教育。,粗野無禮,其實應該把城市的與農村的分開來看,才公平,fair!”

多虧林雨翔英語不佳,沒聽明白幾個主要詞匯,否則定會去惡鬥。二號室裏平靜得多,謝景淵破天荒在讀《初露》,對林雨翔說:“這篇作文寫得不好,寫作文就要寫正面的,寫光明面,怎麽可以反面去寫呢?這種作文拿不到高分的。”

林雨翔一肚子火,經謝景淵無意一挑,終於憋不住,發泄道:“你懂個庇,我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說的文章——是一篇批評的——”說著不知怎麽形容,滿嘴整裝待發的理由亂成一團,狠坐在床上,說:“你不懂欣賞,水平太低。”罵完心理也平衡了,原來在這間屋裏只有一個人委屈,現在頓時增加一個,雨翔沒有道理不暢快。

沈頎有著農村學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從身高裏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塊睡覺的料,?今晚長眠得正酣,被吵醒,像驚蟄後的蛇,頭從被窩裏探出來,問:“什麽事,什麽事?”見雨翔和謝景淵都賭氣坐著,又鉆進去睡覺。譚偉棟這人似乎被一號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號室跑,二號室裏很少見人,而且著衣也開始變化,短袖常套長袖外邊。雨翔對這人早已好感全無,又跑到隔壁205室向余雄潑苦水,余雄開導:“你幹你的,與他們何幹?你別去理就是了。”雨翔心裏道:“說得容易,當初你揍摩托車的一拳如何解釋?”恨不得要說出來把余雄駁倒。

回到寢室門口,發現自己沒帶鑰匙,敲幾下門,裏面毫無反應。可惜雨翔不曾聽過莎士比亞就這個問題的看法——“用溫柔的憐恤敲門,再堅硬的門也會為之而開。”所以越敲越粗暴,只怨恨自己太瘦而門太壯,否則就可以效仿警匪片裏的“破門而入”,威風八面。不知敲了多少下,手指都麻了,那門還是鐵石心腸。雨翔敲得心煩意亂,準備動用腳時,那門竟一聲脆響——有人開門。雨翔一身激動,竟有種奇怪的念頭,如果是錢榮開的門,一切恩怨就此勾銷。

一張漠然的臉出現在門側,是謝景淵,錢榮正在一號室床鋪上叫:“別開,don't open—”見門開了,雨翔半個身子已經進來,指謝景淵說:“you!多管閑事。”雨翔想對謝景淵道謝,謝景淵一轉身往二號室走,把雨翔晾在那裏。

雨翔怒視著錢榮,生平第一次英語課外說英語:“你,wait—and—s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