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新生報名那天把分班考試的盛況再演一遍,林父林母也趕來給雨翔搬寢室。中國言情小說裏重逢之日的話莫過於一方擁著另一方,再深情凝望,道:“××,你瘦了”,可林母端詳雨翔半天,淚水漣漣道:“雨翔,你黑了。”繼而說要去街上買增白粉。寢室只是下降一樓,從三樓到二樓。室友不久都紛紛趕到,幾個家長倒是一見如故,互相裝蚊帳,跟在家長後的學生靦腆萬分,眼睛看在地上。寢室的分類也帶歧視,凡上海市市區戶口的分在一號帶陽台的那間,城鎮和農村戶口的被分在二號寢室。雨翔的床位在二號寢室靠門那鋪。這間寢室一共四個人,除雨翔外全是考進來的;隔壁聲勢較為浩大一些,五個人,全是自費生。高中裏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體育生和自費生,但自費生可以掩飾,而體育生像是歷代鬼怪小說裏妖怪變的人,總有原物的跡象可尋,不能靠緘默來掩人耳目,每天去訓練就是一個鐵的現實。

父母散去後一屋子人一聲不吭整理自己整齊得不需整理的東西。雨翔受不了,去隔壁的203寢室找余雄,余雄不在,雨翔又感到落寞無助,回到自己寢室裏跟一群陌生的室友建立友誼,泛問四個人:“你們是哪裏的?”原意想造成爭先恐後回答的盛勢,不想四個人都不做聲,雨翔為施問者,進退兩難,只好硬起頭皮再問:“你原來是哪裏的?”

這問終於有了反饋,雨翔左鋪放下書說:“靈橋鎮中學。”雨翔“噢”一聲,左鋪又道:“他們兩個都是的。”雨翔上鋪才對左鋪打招呼道:“老譚,什麽時候去班級?”雨翔忽然悟出原來其余三個早都認識,怕冷落了他才故意不說話,心裏湧上一股溫暖。學校怕學生第一天上學就因為挑床鋪而爭執,在每張床的架子上都貼了姓名。雨翔知道他的上鋪叫沈頎,左鋪譚偉棟,還有一個直線距離最遠的叫謝景淵。四人先談中考,似顯好學。隔壁寢室裏嬉笑聲不斷傳來,撩得雨翔心癢。謝景淵問:“那個叫——林雨翔,你中考幾分?”

雨翔心裏慘叫一聲,暗罵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說:“我這次考砸了,才484分,差了三分,但因為我體育得過獎,所以我作為體育特招生進來的。”

雨翔把分數提高一大截,心中忐忑不安,小心觀察室友神態。

謝景淵一笑,笑得雨翔全身緊張,暗想定是謝景淵看過分數故意再問,要嘲諷一番。想到這裏,冷汗不止,馬上補牢道:“讓我想想看,好像不是這個分數,我考了幾分呢?”雨翔正在假癡不癲,謝景淵道:“你有個特長就是好,什麽事都好辦,我們沒有,只好考試。”沈頎和譚偉棟都點頭贊同。

雨翔虛驚一場,道:“其實我這個484是超常發揮的,以前我考起來只有420分左右,中考前我下定決心,惡補了二三個禮拜,才考到484呢。”

三人一聽,又驚嘆不止。雨翔邊理衣服邊崇拜自己的聰明——用自己曾經的愚昧來造就今天的輝煌。

四人去教室集中,一號寢室五個人也正打鬧著出來,一路從寢室鬧到雨果堂,沒一步路是走正常的,狂笑撒了一地。

排位置時雨翔的同桌就是謝景淵。一班同學互相客氣地問對方姓名愛好。雨翔心裏則想班主任該是什麽樣子,該不是老到從講台走到班級門口都要耗掉一個下課十分鐘——古校的老師理論上說是這樣的。待幾分鐘後,老師進來——那女老師三十幾歲,一頭卷發,嘴巴微張。雨翔前些天聽宋世平說一個老師沒事嘴巴不閉乃是常罵人的體現,罵人的話要隨時破口而出,一張一合要花去不少時間,所以口就微張著,就仿佛一扇常有人進出的門總是虛掩著。雨翔聯系起來看,果然看出一臉兇相。雨翔把這個發現告訴謝景淵,滿以為會激起恐慌,誰知謝景淵道:

“老師兇點也是為我們好,嚴師才可以出高徒嘛,老師兇也是一件好事。”

雨翔白了他一眼,臉上笑道:“你說得對!”

那女老師自我介紹道:“我姓梅,以後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師說著頓了一頓,故意給學生留個鼓掌的時間,學生當是梅老師初上講台,緊張得話說不出,都不敢出聲,梅老師見台下沒有反應,想這幫子學生又是害羞居多,連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帶頭鼓掌。

繼續說:“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轉念想怕學生沒聽過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則更不可能,竟一時語塞。台下學生見老師又卡住,當這個老師口頭表達不行,都替老師緊張,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師的氣全用在拖長這個“是”上,氣盡之時,決定還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當然不叫子涵,老師怎麽敢和作家同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