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永延帝祚(第3/3頁)

走到雅寶路,我上了一輛四十四路汽車。沒什麽人,我在後排找了個座,一屁股坐下。我喜歡後排,路顛簸的時候,起伏最大,好像在騎馬。售票大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逃學閑逛累了,肯定要四十四路環線兜二環路一圈,常遇見這位售票大媽。大媽屁大股沉,獅鼻豹眼,一臉橫肉,線條洗練,刀刀見棱角,不含糊的剽悍,好像“漢八刀”的含蟬。披一頭重發,黑多白少,用橡皮筋胡亂紮在腦後,向上斜支,仿佛鐵刷子。售票大媽看我的眼神從來白多黑少,想來她一定也和我們街道大媽一樣,是個嫉惡如仇的人,明白這個時候出來靠一張月票狂坐車的人不是無業流氓就是逃學的壞學生。路顛的時候,車顛,我顛,大媽的一臉橫肉抖著,嘴角微顫,仿佛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下一個吵架機會的來臨,心裏默念著:來吧,來吧,來吧。不能聽廣播,不能看書,不能織毛衣,不能自摸,二環路上的街景也早看膩了,罵街是售票大媽唯一的工作樂趣。

售票大媽和我老媽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語言大師。她們和《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共同構成我的文字師承。其實我教黑人兄弟的好些語言都是從這位大媽處采集來的。

我親眼看著售票大媽把一個東北大糙漢子惡心得面紅耳赤,毫無還口之力:

“讓你掏票,你就掏。別老跟我鬥貧,別老告訴我你有票。你說前幾站我賣給你了,你知道我一天要賣出多少張票,一年賣出多少張票?你怎麽就那麽特殊,就認為我一定能記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把票掏出來看看。我知道你有票,可你得給我看看呀?就是家夥大也得掏出來比比長短不是?”

路上車不多,公共汽車歡快地在二環路上開著。吸入鼻子的空氣冷而脆,刺激起腦海裏沉睡得很深的東西。我厭倦把那些考試後注定會忘掉的東西塞進自己的腦袋,仿佛應該像珍藏一張張朱裳的影像一樣,更拒絕像老師希望的那樣因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感覺恥辱。到了現在這個年代,用課本考試成績的好壞來評價一個學生,就像根據一頓吃肉包子的多少來選拔英雄一樣荒唐。如果決心當學者的人應該讀盡每一本撞進手裏的書,如果立志做大眾情人的少年應該對每一個進入眼簾的姑娘微笑。冰島的首都是雷克雅衛克,“安史之亂”是因為稅收政策不對還是因為楊貴妃的胸脯長得太大了,與自己到底有什麽關系?

因為車迎著日頭開,陽光包著身子,人暖洋洋的半睡半醒。兒時的遊戲規則寫在一張淺藍的紙上,冬天的空氣脆而冷,公共汽車卷起的塵土飄浮在車的周圍,車子起伏,像只大船,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到了西二環,擠車的人開始增多,讓我想起夏天逃學坐車的情景。天氣很熱,人們都穿得很少。身後是一對大大的乳房頂著腰眼,面前是肥碩深奧的臀溝,下體突然硬了起來,一切毫無道理。車不停地搖晃,身前身後是不停的摩擦。我咬牙堅持到停車,身後的大乳房沖我一笑,眉眼仿佛大車。面前的肥碩深奧的臀溝沖我一笑,眉眼仿佛女特務。我勉強支撐著走出車門,腳落地的一瞬間,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種讓我黯然神傷的戰栗,從尾骨到頭頂百會,一起發力,頭腦失去控制,下身一片冰涼。現在的空氣脆而冷,就在這種天氣裏,一個案件發生了重大的轉折,好人壞人正義邪惡變得混沌不清,各種關系糾纏在一起,不是案件,而是一個陰謀。女孩作為一個整體在這個陰謀裏起的作用極其重大而微妙,朱裳的意義更加隱澀。朱裳仿佛可以在某種時候改變時空的連續性,轉瞬間,這輛公共汽車成為南瓜馬車,車上的銅質鈴鐺叮叮作響。二環路上的樓群像積木一樣倒塌,廢墟間長出齊腰高的荒草。我感到我和朱裳之間將要發生的事件會幫助我完成對經卷的重新書寫,我對這個事件的性質和所有細節充滿深深的恐懼。

“雅寶路到了,閑逛一圈了,你爸媽也該下班回家了,該下車回家了!”售票大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