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永延帝祚

售票大媽和我老媽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語言大師。她們和《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共同構成我的文字師承。

我一覺醒來,大吼一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想起過去創作這首打油詩的諸葛亮,在那個叫南陽臥龍崗的地方,種田、讀書、錢多的時候叫雞、錢少的時候手淫,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那時候,不用念那麽多年的書,尤其不用念數學,只要有派兒,臉皮厚,能臭牛逼,熟讀前四史和《戰國策》,會說些諸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機會和挑戰並存”之類著三不著兩的屁話,堅持幾年,就成為了謀士。再加上一兩個胳膊粗、嗓門大、逞兇鬥狠、敢剁自己手指頭、號稱不怕死的。再加上一夥對社會充滿不滿的群眾。這種土壤,最後出來一個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的自大狂,說自己是龍是太陽是上天的兒子,振臂一呼,就是一場革命。萬一成事了,得勢了,一吉普一吉普的大車、二車、女特務、翠兒就不用提了。就算是朱裳這樣的,全國這麽多人,總能找著十個八個,平時養著用,戰時,撒出一個就能幹掉一個董卓和一個呂布,加三千分經驗值。就算找不著,就抓來一批頂尖的科學家,從小愛讀《十萬個為什麽》的那幫人,農貿市場買點豬肉,化工商店買點試管,做幾個朱裳,做不出來就砍頭,張國棟主持研究工作,劉京偉主持砍頭等思想工作。沒做出來之前,還能抓幾個畫家,我來描述,他們來畫,總能畫出幾幅形神俱似的。我已經想出了招募口號:“是孔明就要論天下,是關公就要舞大刀。”劉京偉和張國棟聽到,一定會加盟,老流氓孔建國聽到,一定會加盟,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早上第一節課就是數學,該講解析幾何了,數學老師要是不瞪起三角眼,把自己當輔助線添到黑板上才是怪事。我感覺無聊異常。

屋外,汽車轟鳴而過的間歇裏,黃鳥的啼叫婉轉悠揚。陽光的手伸進窗戶,細致而耐心地撫摸我露在被子外邊的臉。沒有風,國槐、側柏和提籠架鳥的退休大爺們一起,帶著傻呵呵的表情一動不動地接受太陽的撫摸。冬天裏這麽好的太陽不能拒絕,仿佛朱裳有一天忽然張開雙臂,小聲說,“抱我”,我一定會像標準色狼一樣惡狠狠地撲上去的,這個場景我練習過好幾百遍了。

我決定逃學。

像平常上課去一樣,我收拾好大書包,到二層父母的房間胡亂塞了幾口早點:豆漿,饅頭加芝麻醬白糖。

“我上學去了。”

“再吃幾口。”老媽說。

“數學課要遲到了。”

剩下的豆漿和饅頭加芝麻醬白糖,老媽一定逼著老爸都吃光了。老媽這種習慣養成於缺衣少食的六七十年代,當時吃的缺少養分,只能靠量補,所以要多吃再多吃。後來到了二十一世紀,老媽無視飲食結構的變化,繼續填塞周圍的家人,我老爸是她唯一長期抓得著的人,可憐的瘦老頭很快得了高血脂和糖尿病,一泡尿能招來好些螞蟻,過去住胡同的時候,我爸一上廁所,全胡同的螞蟻都跟著去,黑壓壓一片在我爸身後,可壯觀了。

我背著書包漫無目的地沿著中紡街往西走,將腳尖碰到的所有石子和冰棍紙踢開老遠。

飴糖廠的臭味還是濃重。那是一種難以言傳、難以忍受的甜臭,剛開始聞的時候,還感覺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膩臭,仿佛乾隆到處禦題的字。與之相比,我更喜歡管理不善的廁所的味道,兇悍淩厲而真實厚道,仿佛萬物生長著的田野。

我從小喜歡各種半透明的東西:藕粉,漿糊,冰棍,果凍,玉器,文字,皮膚白的姑娘的手和臉蛋,還有高粱飴。但是自從知道飴糖廠能冒出這種臭味之後,我再也不吃高粱飴了。飴糖廠旁邊是中國雜技團,不起眼的一棟樓,從來沒有看見有演員在樓外的操場上排練,可能演員們也怕飴糖廠的臭味吧。我們上課的時候,總覺得雜技排練應該是充滿風險的事情,時不常就該有一兩個演員從雜技團的樓裏摔出來,打破窗戶,一聲慘叫,一灘鮮血,一片哭聲,然後我們就跑下教學樓去湊熱鬧,然後救護車呼嘯而至。但是,高中三年,這種事情一次都沒發生。雜技團北邊是假肢廠,做胳膊、腿之類的,塑料的、矽膠的都有。劉京偉硬逼著我和張國棟晚上翻墻進入假肢廠的倉庫,偷了好幾條胳膊和大腿。“積谷防饑。”劉京偉說,“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像老流氓孔建國那樣苟且善終的能有幾個。這些胳膊大腿雖然不太吉利,誰知道哪天你我就用得上。”劉京偉說這話的時候,意色蕭然,還用了不少成語,正統的科班教育還是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和張國棟互相看看,都忙說:“你留著用吧。你全都留著用吧。”回到我的房間一看,發現錯拿了兩條女人的大腿。以為是大號的男人胳膊,黑燈瞎火的,就拿回來了。劉京偉很大方,說:“秋水,你瘦,你留著用。”我說:“張國棟也瘦,留給他用。要不你以後需要換胳膊的時候,就換上這兩個女人大腿。再打架,如果是比你瘦的色狼,以為你一個左勾拳,其實你是一個撩陰腿。百萬人裏,也就有一兩個人能打得過你,西山的大法師也打不過,萬一要是遇上你打不過的,你也不急,你四足著地,你就是人頭馬,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你發足狂奔,北京吉普也追不上你。”劉京偉說:“我靠。”張國棟想了想,補充一句:“我靠,也。”雜技團南邊是三裏屯汽車配件一條街,北京街上被偷的車都在這裏變成零件,然後一件一件賣掉。我們和這裏的壞哥哥們都很熟,劉京偉的理想就是加個磅,參股開個汽車修理和配件店。劉京偉愛車,特別是一種美軍叫做悍馬的吉普,像卡車一樣大小。我和張國棟一致認為,只有小男人才會愛上那種車,因為用進廢退。劉京偉後來盤踞安徽,成為民營企業家造車的先驅。“這個生意太好賺了,四個軲轆,圍一圈鐵皮就能跑,就有人搶著買。”劉京偉在電話裏興奮地對我說,那之後一兩個禮拜,他就死在自己旗下五星酒店的浴缸裏,浴缸裏撒滿了玫瑰花瓣。老流氓孔建國的修車攤子就在三裏屯北街和南街的交匯處,當時還沒有那個巨大紮啤杯子形狀的售貨亭。他一點也不上心生意,我去找他玩,他就問我:“你看我這‘修車’兩個字寫得怎麽樣?別撇嘴,名家的手筆,行楷,雖然沒有啟功、舒同有名,但是其實功夫高出很多。我坐著等活兒,擋著‘車’字,旁人只看見這個‘修’字和‘修’字之下的我,有天一個大和尚路過,問我修什麽,以為我在修身養性。還有兩個學中文的老外,問我想不想和他們一起去做行為藝術。讓我什麽都不用改變,還是這‘修車’二字,還是我這張臉和工作服,地點改到天安門,他們倆都脫光了,一人裝作前車軲轆,一人裝作後車軲轆,我用改錐修理他們。”老流氓孔建國要是上心生意,早就招呼我們把圖釘從工人體育館北門一直撒到朝陽公園南門了,而且要路兩邊都撒。老流氓孔建國有個打氣筒,鋥亮,打氣手柄兩端還鑲了西漢老玉劍首,玉色青白,紅褐色沁,古意開門。平時藏著,誰也不借,只有漂亮的小姑娘來打氣,他才拿出來,自己不打,讓小姑娘打,自己點一根“大前門”煙,看小姑娘在陽光中微風中細雨中奶上奶下臀起臀落,然後再把打氣筒善而藏之。老流氓孔建國說,他看看姑娘如何打氣就能斷定其人品好壞,是否宜室宜家,我以後有了女朋友一定讓她來這裏打氣,老流氓孔建國答應給免費鑒定。後來騙了翠兒來,老流氓孔建國氣筒子都忘了收了,在陽光裏微風裏細雨裏說是神品,嵌了老玉的氣筒子扔在土路上。朱裳眼睛好,離三十米看見他的修車攤,嘟囔了一句:“老流氓。”然後就拉我到別處打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