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078

雨水打在河面上,激起無數無數圈不停息的漣漪。

夾著雨水的夜風很涼,搖晃的昏黃火光是也沉夜裏唯一的暖色。

坐在孟江南身旁的向漠北為她擋去了大半的冰涼夜風。

孟江南雙腳輕踩著他的靴面,拿著勺子的手將勺柄捏得緊緊,低著頭看碎在碗中糖水裏的濃沉夜色。

向漠北聽著她這忽然的低聲一問時拿著勺子的手頓了一頓,不疾不徐道:“你若願意說,我便聽,你若不願,也無妨。”

語畢,他才盛了一勺豆花入嘴。

明明是甜的,此刻他卻有些食不知味。

他不是不想知曉曾發生於她身上的事情,而是不知如何開口才妥當。

思來想去,總覺無論他如何開口都會傷著她,不若甚麽也不問。

卻不想竟是她先問他了。

“不是的。”只見孟江南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更低,“不是我不願意告訴嘉安,而是……”

她將勺柄捏得更緊,“事情太過匪夷所思,我怕嚇著嘉安。”

她還怕他將她視作異物。

旁人如何看她她不在意,可她沒法不在意嘉安如何看她。

她不想成為他眼中的怪物。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問,心中也一定會有所猜疑,他於她有恩,她不當瞞他。

“無需擔心。”向漠北垂眸看向自己心口,語氣淡淡,“再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都聽過見過。”

甚至,親身經歷過。

這天下間再沒什麽他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孟江南點點頭,緊閉起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將雙手放於腿上,緊抓著她那被雨水濡濕了的褶裙,有些惴惴地看向正埋頭認真縫補衣服的劉大嬸。

只聽向漠北道:“劉大嬸有些耳背。”

顯然他看出了她在擔心什麽。

匪夷所思的事情本就難以啟齒,自然會擔心旁人聽了去。

孟江南這才微微松開了緊抓著褶裙的雙手,卻仍低著頭,嚅了良久的唇,才聽得她輕聲道:“我曾在趙家的後院住過一年時間,就在那霓閣裏,之所以知曉鏡苑的秘密,是因為趙言新親自領我去過。”

即便已經離了趙家,即便趙言新不在此處,但僅僅是提及他這個人,孟江南還是莫名恐懼,以致她將雙手又捏得緊緊,好似如此才會讓她有勇氣將話繼續往下說。

“他領著我站在鏡苑月洞門墻旁,告訴我那些綠油油的藤蔓下埋著的是擅闖進鏡苑的人的屍身,他還教我如何開啟那樓閣中暗道的機關,將我帶到那鑲嵌滿銅鏡的暗室內……”

孟江南的聲音愈來愈低,甚至渾身都顫抖了起來,本是緊抓著褶裙的手此刻竟是隔著褶裙摳進了腿中,可她的話卻沒有停下,仍在繼續:“進了那間暗室,我就、就……再也沒能出來……我、我……我——”

死人的嘴永遠都是最嚴實的。

趙言新與她說著趙家及他的秘密時她雖還未死,但那時候的她在他眼裏卻已是個死人。

若非如此,做事向來不出紕漏的他又怎會與她說上那關乎趙家以及他生死的事情?

向漠北見她此狀,難免情急,也無心做他想,當即就握住了她緊摳在腿上的雙手,蹙著眉沉著聲急道:“好了小魚,你若是不想說,便不說了。”

卻見孟江南僵硬地搖搖頭,固執道:“不可以的,嘉安是恩人,我已經說了要告訴嘉安的,一定要說的。”

向漠北將眉心蹙得更緊,心亦如他眉心這般揪得緊緊。

“我在那間暗室裏,被趙言新……做成了絹人。”哪怕只是回想,孟江南依舊不寒而栗。

她這最後一句話,她分明用盡了渾身的氣力,可道出的聲音卻因顫抖而輕得幾不可聞。

若非她的雙手被向漠北緊緊握著,她此刻已死死捂住了口鼻,就像當初那樣。

可當初就算她再如何死捂住口鼻,終也抵不過趙言新一碗藥灌入她嘴裏讓她老老實實地端坐在椅子上,甚至還不受自控地揚唇微笑。

再然後,就是那一層層浸著糨糊的絹布糊在了口鼻上,窒息感與驚恐的絕望鋪天蓋地,只聽趙言新笑吟吟地輕聲道:你不會寂寞,我會將制成絹人後的你送到一個好人家,他定會好好疼愛你。

她是被活生生制成絹人的,和那間暗室裏的所有絹人一樣。

瀕死之前她想到阿娘在世時曾看著她自言自語說過的一句話。

哭無用,喊也無用,無論你我哭泣還是呐喊,這兒永遠也不會存在救贖。

不會有人救她。

永遠也不會有。

所以,她死在了趙家。

“嘉安,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趙家帶給孟江南的恐懼已經深入她骨髓,哪怕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可這一刻,她還是無法抵抗那來自她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茫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