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如果是前幾年,我絕對不可以想象,董柳住著現在這樣的房子,還會說出“一天也住不下去”的話來。那時候看著丁小槐家兩室一廳的套間,就像天堂一樣了。人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永遠沒有頂點。她一天幾遍念叨著正在修建的那幢廳長樓。雖然廳裏誰也沒有說過那就是分給廳長的,大家就這麽叫開了。後來又有人把那幢樓叫做芝麻樓,意思是芝麻官也會為自己謀好處。大家就這麽看我們這些當領導的,真叫人心寒。我恨不得要做一個榜樣,偏不住進去,讓大家看看,那麽設想我池大為是不對的,我跟別人不一樣,不能用那麽庸俗的眼光看我。可董柳怎麽也不答應,我說:“你就看不清個事!”她說:“我就是看得太清了我才這樣。什麽是真的,拿到手才是真的。誰是贏家,現得才是贏家。別人說你一聲好一聲不好,疼也不疼,癢也不癢,房子可是天天要住的東西。”廳裏其他幾位也不答應,丘立原說:“池廳長你不要這樣來將我們的軍,你一發揚風格,我們就懸在那裏了。”我說:“你們工齡長些,打分高,是應該的,我就不一定能排上隊了。”丘立原說:“池廳長你排不上,我們排上了也不敢上。”馮其樂與丘立原的口氣也是一樣的,在這件事上他們倒是高度一致。這樣一來我真的不想要也不行了,他們有意見!他們心裏一不高興,不會認為我是風格高,而會認為我是虛情假意收買人心。我想舍了自己,爭口氣,破了外面的那些議論,可這口氣就是爭不下來。我後悔聽了丘立原的,向化工廳看齊,把房子建得太寬大了,與一般幹部的距離拉得太大,別人在後面會怎麽想?不罵人才怪呢。丘馮幾位反正是副的,年齡又大幾歲,不擔罵名,要挨罵就是我,剛上來手就伸這麽長,那些信誓旦旦的話都是屁話。我對董柳說:“我當了這個廳長,想法跟別人不一樣,想當出一點境界,讓別人口服心服。當個廳長別人當面賠笑背後吐痰,那有什麽意思?”董柳說:“你的想法都跟不上時代了。現在是什麽時代?現得才是贏家。你不得你就輸了,別人也許說你幾句好話,有什麽用?你沒有還是沒有。”我說:“市場經濟把你的思想搞壞了,一定要拿在手中的東西才是真東西。”她點頭說:“那些虛的東西像天邊的浮雲,你看那麽重幹什麽,傻!”現得才是贏家,得不到就是輸了,永遠輸了,好人已經意義曖昧,君子是個笑柄,以權謀私名正言順,能撈而不撈就是矯情就是沽名釣譽,這就是一些人的思維方式。沒有了信仰,也就沒有了來世,沒有了犧牲的理由。市場是現世主義的課堂,它時刻在教育人們。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現在人的想法是不同了,孔子的確是死了,連我也覺得董柳的話有道理。富貴如浮雲,這話只能哄鬼,哄人是不行了。說到底連人生都如浮雲,飄過去就飄過去了,飄的過程就是意義,過後無人追念,你想著自己多麽崇高多麽清高都無人追念。這是個形而下的時代,要做一個好人真不容易!不管別人怎麽看我,我廳長還是廳長,將來該進步還要進步,說不定還進步得快些,不然被別人看作一個異類,還會對我產生排斥感。那房子也實在太可愛,叫人割舍不下。這樣想著我就不再堅持。我對自己很失望,我,池大為,怎麽也會這樣想?可想一想也只能如此。再一想吧,利潤最大化的原則滲透到了圈子裏,大批操作大師進入了崗位。他們什麽都有,有文憑,有學問,有成果,有資歷,有職稱,有風度,有口才,有一切硬件軟件,就是沒有信念。要求他們不以自己為中心設計一切,那可能嗎?不敢細想,不敢細想。為了平衡大家的心理,我叫基建處臨時改了方案,把另外兩幢由七十五平方米加到九十一平方米。已經砌到了四樓。又重挖地基,加一間房子。當了廳長,哪怕是為了自己,也得為大家做點事。為官一任,也想有一個好口碑啊!

董柳在手術室當麻醉師,已經評上了主治醫生。按說她的資歷還不夠,但由於我的關系,耿院長把她當護士的資歷也算上,破格給她評了。董柳知道,只要我不出問題,副主任醫師甚至主任醫師也只是時間問題。有了這點想法,她在工作上並不十分投入,很少看業務書,說了幾次她不聽,我也算了。她的注意力在於把日子過得一絲不苟,什麽都向最好的看齊,對兒子當然就更是如此。她總是向兒子灌輸要做人上人的意識,說:“一波你長大了總該比你爸爸有出息吧。”在她看來,我是個大人物,一波就應該是個小大人物,有優越感是當然的。別人來我家的恭敬態度,還有生活上應有盡有的方便,已經影響了一波。我擔憂說:“你把一波培養成一個精神貴族,你就是害了他,跟吸鴉片中毒沒有兩樣,養成了貴族心態將來要改也改不了的。有出息還好點,沒有出息,受點挫折,那他要痛苦一輩子。”董柳扭頭生氣說:“我一波沒有出息?講笑話!再沒有出息,他爸爸這點出息還是有的。再過七八年他就要到美國去上大學了,你做父親的把錢準備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