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我給陸劍飛打了電話,要他暫時不要把那份材料傳出去。他似乎也不感到意外,也不問為什麽就一口應了。應了之後他說:“池廳長,這份材料都是從那些建議上原話抄來的,我也沒參加整理,這個情況您適當的時候跟大家講一下。”我還沒說退,他就在退了。我說:“我要你做的事,你怕什麽?”就掛了電話。我想不通為什麽開始支持我的人退起來比我還快,連向丁小槐們站出來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我要是靠他們來辦事,那才叫碰上了鬼。這更使我感到了孤獨,陸劍飛還算個主將了,剛開始就連撤退的路線都設計好了。

我猶豫了幾天,真要放棄我覺得下不了台,只怪自己一開始太自信了。這時我看清楚了,我的自信來自一種幻覺,以為自己拒賄了,人格形象樹起來了,大家就會跟我走。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不要說我只是一個凡人,就算我是上帝,只要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也會有勇氣站到上帝對面去。要是小人物也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沒有。一個人到了份上,他要求特殊的權益,這可以理解。想要遏制這種沖動,那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必須默認這個事實,因為換一批人上來結果也不會兩樣。只要他們不到黑色地帶去,不過那條線,在灰色地帶怎麽玩我都只能默認,大勢就是如此。我還幻想要群眾口服心服,要讓他們滿意,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誰眼中擱不下沙子,誰就沒有辦法坐在位子上,凡事都認起真來,那會沒完沒了,不但丁小槐,還有一大片人要牽進來,我能認真?再說上面都沒提這麽高的要求,都默認這個事實,我又何必?我本來是想創造一個奇跡,在衛生廳,在我這個還有一點殘余的平民思想的廳長的引導下,把對話的渠道建立起來,讓小人物也有表達自己意願的機會。現在再想,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無處不在的力量把人給罩住了。這裏有一種勢,誰也無法阻擋,這又是一個局,無人可以超越。以前我灰頭土臉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是被預設了的,痛心但卻無奈,今天紅光滿面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還是被預設的,仍然十分無奈。我經歷了千山萬水千難萬險千辛萬苦走到今天,本來是為了做點事的,但事情卻由不得我。

董柳見我悶悶不樂,說:“大為你就算了,你不做那點與眾不同的事也沒人說你不夠格當廳長,你做了反而危險了。”我說:“我坐在那裏就是想做些特別點的事,不然我跟別人有什麽區別?我是小人物出身的,我知道小人物心裏有多苦。我想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還畏首畏尾。”她說:“他們畏首畏尾是對的,誰傻大個似的跳出來,像以前的造反派一樣,那看他怎麽收場?他會怪你把他給賣了,爬到半路就抽樓梯了。”想一想他們不署名實在是有遠見,他們對後面的事比我還看得清楚,我頭腦是有點熱了。我說:“誰支持了我,我心裏還是有數的,等過一兩年,我把幹部隊伍理順了,還要卷土重來。”她不相信地噘噘嘴說:“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摔兩跤,我看他也不見得有多麽妙。這根本就不是把哪幾個人理順的問題。”又說:“大為我們家形勢剛剛好轉了,你就不要別出心裁了,你不要想著自己是誰。你以前老想著自己是誰,結果一點進步都沒有。放下來了才有了今天,今天你又死灰復燃了。”我說:“畢竟我是苦出來的,畢竟我是池永昶的兒子,畢竟我還算個知識分子呢。”她笑著說:“我也不勸你,到時候你想法自然就不同了。好多人剛上台拍著胸脯保證這樣那樣,上了台也想放三把火,最後還是走上了軌道。”我想想也是,多少人以平民姿態走上崗位,不出一兩年,想法就完全變了,坦然地走在了既定的軌道上。圈子好像是個黑洞,好像有一種神秘的魔力安排了一切,進去了就身不由己。我說:“我偏要來個與眾不同,官僚化的模子想把我也套進去?”董柳笑而不語。

董柳坐在床上看報紙,忽然把報紙甩過來說:“你看,你看。你在外面小心點,別得罪人,不然我們一家人的安全都沒有保證。”這條新聞我早看過了,講的是河南什麽地方政法委書記雇兇手殺人的案子。我說:“哪裏至於?別想入非非,自己嚇自己。”她說:“萬一呢?我是說萬一呢?對我下手倒不要緊,對我一波下手我就受不了,那我就是死路一條。”我說:“衛生廳這些人有幾個膽能拉幾粒屎出來我還不知道?你的聯想也太豐富了。”她說:“前幾年有人寫匿名信告你有作風問題,那是哪個廳的人寫的?這些人現在還潛伏在你周圍,人還在,心不死,至於他采取什麽方式你就不知道了。現在社會進步了,一日千裏,寫匿名信那還是君子做的事。去年廣東有副縣長雇人殺縣長,現在河南又出事了,還是政法委書記呢,本來應該是由他去抓殺人犯的。”聽她這麽一說,我一時覺得對世界失去了把握的能力,難道我平時對世界理解錯了?這些事情以前也的確聞所未聞,這個世界也不知哪裏出了錯。過了一會兒我從董柳設置的恐怖氣氛中跳出來,恢復了正常的思維,說:“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嚇你,但你要嚇自己,也沒有人能夠救你。”她說:“那我還是要小心點,這幾天我得晚點上班,送一波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