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廳裏安排我到溫湯療養院去療養半個月,辦公室黃主任給我開了介紹信說:“你這幾個月也真辛苦了。”我捶著腰說:“骨頭都腫起來了。”我很感激馬廳長的細心,安排我去療養對他來說雖然只是一句話,可要把這句話講到你身上來,這容易嗎?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電話來,說明天一早開車來接我。第二天他開車一直出了城,我發現了吃驚道:“汽車站搬家了?”他說:“送到溫湯。”我說:“三四百裏就這麽送過去?”他說:“池處長你說那還怎麽過去?”我覺得這實在太奢侈了,有錢也不能這樣花啊。我說:“把我送到汽車站算了。”他說:“人人都是送,池處長你不送那以後別人怎麽辦?再說不把你送到我怎麽向黃主任交差?”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別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裏一時轉不過彎來似的。我說:“廳裏還沒富到這個地步吧,開車幾百裏去送一個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他笑一笑說:“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處長算成本。”我也笑了說:“你就不必擔那麽多心了吧。”他說:“算成本那是搭車的幾十倍,那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送一送的,圖個舒適吧。”在廳裏的大會上管財務的馮副廳長經常嚷著財政緊張,要大家用辦公用品手腳縮著點。看來這緊張不緊張要看對誰而言,有些人永遠緊張,有些人永遠不緊張。我轉念一想,這是一種档次,一種待遇,一種精神享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的。要說搭車也苦不到哪裏去,心裏的感覺可大不一樣,大不一樣!要說享受,這才是真的享受啊。人只能住三間房吃兩碗飯睡一張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飯可以比擬的。到了溫湯,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對這裏非常熟悉。他對接待的護士說:“小孟,池處長就由你承包了。”那個叫孟曉敏的護士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她鋪著床說:“把他摔著了丟掉了我賠一個給你。”大徐說:“你知道他是什麽人,你賠一個?”大徐走時說:“池處長你回來時一定打電話來,我來接你。”我說算了,他反復交待說:“我開車來不為難,一飆就到了,我不來我倒是為難了。”我口裏就應了。他走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上一口一個池處長,我也沒什麽感覺,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想著以後還是要他叫我池兄,把處長一叫就生分了。再一想還是不行,對他無所謂吧,別人聽了怎麽辦?身份尊嚴又在哪裏?遊戲規則不能因為是朋友就放棄。他早就為我想好了,可這樣卻隔一層了。

在溫湯呆了兩天感覺還不錯,洗洗溫泉,看看書,釣釣魚,跟小孟鹹的淡的說幾句話,想著神仙也不過如此吧。到了第三天感覺就有點不對勁了,若有所失似的。我想自己是想兒子了,就打了電話回去。可跟兒子通了話還是沒有擺脫那種無聊的感覺,體會到神仙的日子原來並也不是那麽有趣的,仙人們依靠什麽擺脫無聊?不解決這個問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不幸福。到了第四天上午我拿著釣竿坐在池塘邊的遮陽傘下,心裏空落落地發虛,雙眼盯著浮漂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那個東西與我無關。吃過中飯簡直就惶惶不可終日了。沒有人來匯報,來商量工作,沒有開會參與決策,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啊!以前只覺得有電話煩人,沒想到沒有電話更煩人,被拋到荒野之中似的。如果現在突然來了一個電話,召我回廳裏參加緊急會議,那就是把我從深淵中拯救出來了。意識到這一點我吃了一驚,難道我也中了鴉片毒,上了癮不可自拔了?以前看到別人官癮比毒癮還重,覺得不可理喻,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他們。也難怪施廳長退了休,身體那麽快就垮掉了。整天心中這麽空落落的,釣魚下棋都不能彌補無聊,能健康嗎?無聊是一種富貴病,可它要命,也沒有藥可治,我這個學藥理的博士也開不出一味藥來治,不然我得先把自己治一治。不到兩年我的心態竟變得這樣厲害,可怎麽得了?我這時徹底明白了,自己一旦走出這一步,就有了一種新的本能,也就絕沒有後退的可能,什麽叫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並不特別在乎那些好處,好處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很重要的那種感覺,那種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我放下了世界,進入了操作,本來只是想得到一些好處,卻意外地找到了那種有意義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含在口中的一點甜,穿在身上的一種暖,握在手心的一種柔嫩,而是遠超出物質感受的體驗。雖然跳出去想一想那點有意義的感覺非常可憐,只是過程中即生即滅的存在,但對我來說卻非常重要,畢竟人生一世也只是個過程啊。因此我還得向前進,向前進,向前進啊!否則人生的目標又在哪裏?現在對我來說,向前進就是人間至樂,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說到底人還是需要目標需要偶像崇拜,沒這個東西他就找不到歸宿感,找不到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我想,上帝為人設計了無聊的感覺,又設計了逃避的方式,這就是權和錢。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選定一個目標並把它視為神聖,以此來逃避空虛,逃避無聊,逃避意義的真空,而意義的真空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劇。我平時在心裏罵權和錢是兩個俗物,這時才感到了兩個俗物的妙處,它們可以成為無限的目標,這是其他東西無法取代的。目標是虛擬的,但成就感帶來的充實是真實的,因此虛擬的真實比真實的真實更加真實。以前我覺得億萬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錢多得用不完還那麽整天奔波賺錢幹什麽,人能活一萬年嗎?現在想起來,認為他們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我在心裏哼起了《紅色娘子軍連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我在溫湯已經魂不守舍,心中聚集著越來越強烈的焦慮,而緩解焦慮的唯一方式是向前進,再向前進,永無止境。人越是滿足就越是沒有滿足感,就越是焦慮,這是權和錢的魅力。雖然我已經明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釋放都是焦慮重新聚集的起點,這個過程永無止境,但已經鬼迷心竅。我相信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還有其他選擇,我必須緊緊地抓住這一根救命草。這樣我明白了為什麽有些大人物已經高不可攀卻還要孤注一擲。他們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