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許小曼從北京打電話來,催促我報國家科研課題。本來去年我就要報的,她說名額太擠,要我緩一年。我說:“那我還是那個題目。”她說選題不錯,並把課題論證的要點告訴我。我看看自己的前期成果,已經有十多篇論文,大致的框架已經有了。再系統化一下,博士論文有了,課題也完成了。我領了表準備填,坐在桌邊半天下不了筆,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仔細考慮了,覺得論證還是很周密的。提了筆寫,可還是有什麽東西擋著自己似的。勉強開了一個頭,筆下總是顯得滯澀。我煩了,叫董柳泡杯茶來喝,她給我端來一杯君山毛尖。我把滾燙的杯子握在雙手之中,喝了一口,微澀的清香從喉嚨一直下去,一股暖流滲到全身,似乎到了神經末梢,四肢都松弛了。再喝一口,那種微澀的感覺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一個念頭一閃,我猛地跳起來拍一下桌子,茶水溢了出來。我怎麽能把馬廳長忘了呢?怎麽報馬廳長的恩,這是自己長期想著卻又找不到機會的事,這不就是一個機會?知恩不報非君子也。沒有當上博士導師,這是馬廳長的一塊心病,完成了一個國家課題,那申報的分量當然就完全不同了。解決了馬廳長的問題,還怕我的問題不能解決?我抓起填了個開頭的表格揉成一團,撕碎了丟到廁所中,放水沖了下去,有一種罪證被銷毀的感覺。我心裏有點遺憾,自己搞了這麽多年,名字卻放在後面,有點舍不得,但稍一猶豫,馬上就下了決心。

決心下了,話怎麽講還頗費躊躇。越是大人物,自尊心越是敏感,一句話沒說好,哪怕是只有一點點暗示在裏面,那就大錯特錯到月亮上去了。想起上次我去買西瓜,經常做生意的那個水果攤的西瓜沒看上,看上了鄰攤的貼著標簽的新農一號。買了之後覺得很對不起熟悉的老板娘,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對老板娘說:“下次你應該進新農一號,這瓜品質好,容易走動。”剛說完老板從板車後面跳了起來說:“你講句好話吧,我的瓜不行?我的瓜什麽時候比別人差了?我今天都賣了幾百斤了,你會看瓜?”我沒料到老板睡在那裏,嚇了一跳,尷尬地笑笑走開了。平時老板對我親熱得不得了,怎麽一下就變了臉?你的好心不一定能得到相應的回報,一個瓜老板你都碰不得呢,別說是大人物。別以為是好東西就可以直通通地送上去,要送還得講技巧,讓他接受得舒適。我想了又想,這話該怎麽對馬廳長說才好。說真的我對妻子兒子都沒用過這麽細的心思呢。小人物為大人物考慮,比為自己考慮還細密,也許大人物為自己考慮還沒這麽細致呢。

我和董柳又帶著一波去了馬廳長家。進了門我不再說一波要找渺渺玩,開門見山說:“馬廳長,我現在遇到難題了,您替我參謀參謀。”他說:“是工作上的難題還是個人的難題,個人的難題要小柳子給你解決。”我說:“又是工作上的,又是個人的。”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前進,“我們省裏中醫界三四年申報國家課題都剃了光頭,中醫學院那麽多教授也沒拿下來。我想我是誰?我從來不敢想。一個同學在部裏科技司當處長,前幾天打電話來要我報一個選題,她可能也能幫一點小忙呢。我看自己的前期成果才幾篇論文,書也沒一本,到全國去競爭,怎麽夠分量?試試吧,希望太渺茫了,不試一試又不甘心,萬一碰運氣碰上了呢?”他說:“你那個同學說話力量夠不夠大?”我說:“她說她能夠影響幾個老先生,也不知她吹了牛在裏面沒有?”他說:“要報你報什麽選題?”我猶豫著說:“就是沒想好,報什麽都覺得自己還不夠分量。”他說:“能拿到一個課題,我們廳裏科研就上档次了,也讓中醫學院那些老頭子看一看,讓他們也咽一口氣下去。”繞來繞去,這個話總繞不到點子上,我不能開口,我開口就明顯了一點。要馬廳長開口,那更不可能。我又把話題扯到選題,董柳按事先安排好的,在和沈姨說話時不經意地轉過頭來說:“你要馬廳長幫你選個課題,你自己怎麽選得出?”又掉頭跟沈姨說話去了。我看馬廳長的神色,並沒有什麽變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說:“馬廳長您跟我的研究方向差不多,您有經驗。”我們又討論了起來,每當他的設想跟我的既定方向靠近的時候,我就連聲說:“好,好。”選題越來越清晰了,我說:“馬廳長您這個選題真的很有希望,您也報一個,我報不報都無所謂,反正報不上。只要是我們衛生廳系統搞到手就好,也氣一氣中醫學院那些老頭子。我跟小方說話的時候,他老拿那幾個人來壓我,我服不下這口氣。”馬廳長說:“我本來是想自己報一個的,我們廳裏連續幾年剃光頭,我也著急,也不服氣啊。可是廳裏總是一大堆事在那裏等著我,就是不能讓我閑一點。”董柳不失時機地轉過頭來說:“馬廳長您親自出馬,希望就來了。”我說:“那我就不報了,把力量分散了總不好,毛主席說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這是戰略問題。”董柳說:“大為你就在馬廳長這裏拜個師,請他帶一帶你。”馬廳長說:“擰成一股繩報起來希望大些,做起來也快些。”我連連拍著大腿說:“要是馬廳長肯帶我,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都沒想到馬廳長居然這樣看得起我,我是受寵若驚了。只是,一個課題能不能兩個人合報?”我當然知道是可以的,只是想暗示自己根本沒想過合報的問題。馬廳長說:“應該是可以的。”我籲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我們又詳細地討論了選題的論證,由我先起草論證報告,再進一步討論修改。我說:“課題拿到手,有幾萬塊錢呢。”他說:“幾萬塊錢哪裏沒有?毛毛蟲。難得的是國家課題這塊招牌。只要把事情做出來,找個好出版社是沒問題的。”我說:“就算課題沒批下來,我們也把它搞出來,看省科技出版社願不願出。”他說:“我要麽不寫,寫了一定是中國科技出版社,至少是人民衛生出版社,在地方上出影響太小了。”又說:“真拿到了課題,你明年就可以破格報正高,也給我們報博士點添一塊砝碼。如果我們的博士點拿到了,你也就是導師了。這對你今後是很重要的,現在幹部要講知識化,業務上不過硬,坐在那個位子上也沒底氣,給他坐他也坐不穩,不然怎麽那麽多廳級幹部又去趕博士學位?”我說:“我去年先走一步了,馬廳長為我想得遠。”沈姨說:“老馬把你的事當自己的事呢。”我說:“我心裏都明白,人非草木怎麽會無知無覺?”董柳說:“他天天在家裏念馬廳長的好處,到這裏反而不說了,他就是這個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