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廳裏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定又開始了,我是中級職稱評委。馬廳長見了我說:“小池,聘書拿到了?”我站住了恭恭敬敬說:“拿到了。”他說:“當個評委沒有經濟效益,還算是個榮譽吧。”我說:“組織上信任我,我盡力把工作做好。”他說:“評職稱不是光看業務,那些政治上表現不好的人,關鍵時刻立場不穩的人,業務再好,都要考慮考慮。改革開放了,政治還是要講的吧。”我明白他指的是去年跟舒少華跑的那些人,我說:“那些沒有組織觀念的人,他就算有那麽一點點業務水平,又有什麽意義?這是方向問題!讓他們上去了,那不是對破壞安定團結的人的鼓勵?別人我管不了,我手中這一票,我還是會嚴格把關的。”我又擔心別的評委不配合,說:“我不會辜負組織的信任,可是十一個評委,我只有一票呢。”他說:“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討論的時候,總要有人站出來說話,形成一種積極的氣氛。”我說:“其他評委的人選,不知道組織上考慮了沒有?”他不說話,我也不再說。

接受了這個任務我壓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務對不起組織,又感到要自己出面去扮黑臉,這實在不是我池大為所擅長的。這事一定要做,再做不出也要做,這是絕對命令,沒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有一種周身的血倒著流的感覺。我的血液在皮膚之下湧動,由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原因改變了既定的流向,像長江之水從東海之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流向巴顏喀拉山脈。想想我池大為能有今天,這個黑臉能不唱嗎?讓一千一萬個人不高興那不要緊,他們不高興又如何?也只好不高興罷了,可千萬不能讓領導有一點不高興啊,他不高興,我的一切在一瞬間都完了。我想了好幾個晚上,在討論的時候怎麽才能既把握住方向,又做得比較含蓄,黑臉不要塗得太黑。我反復推敲也找不出一個完美的方案,做個人真難啊。

這天晚上莫瑞芹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小莫說:“池處長,這是我表弟賴子雲。”我知道這個人,是舒少華帶出來的研究生,去年也簽了名,是狙擊的重點對象。中醫研究院不願做惡人,把他的名字報到廳裏來了。我對賴子雲點了點頭說:“沒想到小莫你還有個表弟在研究院,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小莫說:“池處長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求過你,今天要給你添麻煩了。”我說:“小莫你叫池處長就見外了,我們誰跟誰呢。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說:“那我們開門見山,我就是為他評職稱的事來的。”我望著賴子雲說:“他今年評職稱?材料報上來沒有?”賴子雲說:“本來研究生畢業兩年自動轉中級,我今年是第三年了,去年也不知為什麽,把我的名字劃掉了。”小莫說:“他去年犯了一個錯誤,在那封信上簽了名。他是舒少華的學生,不簽也不行,其實他自己對誰也沒有什麽成見。”賴子雲說:“評不上職稱,當不了主治醫生,你水平再高,沒人掛你的號。你的號一塊五一個也沒人掛,教授號五塊錢一個還要清早來排隊,人家只看你是哪一級,也不管你水平多高,我總不能站在掛號的地方去說自己是誰吧?有時候我坐在那裏就幹坐一整天,你說人坐得住?工作量沒有,獎金就沒有,我還要吃碗飯吧?”小莫說:“真的想請這幾個評委講點良心呢。池處長我們這麽多年的關系了,你幫他一把就是幫我一把。”我說:“我手中只有一票,還有十票我管不了。”小莫說:“我們今天只拜你這一張票,其他人我們一個個拜到,相信大多數人還是講良心的吧。”我覺得小莫在機關也呆了這麽多年,還是不知機關的根底,在中國活了一輩子,還是不了解中國,還真的以為評委是什麽說話算話的大人物呢。他們的投票權又是哪裏來的?他們不對權力來源負責行嗎?你想請他們講良心,他們哪裏有這個自由?我說:“其他評委那裏你們也去看看。”我想把壓力分散到別人那裏去。小莫說:“我這個表弟是一塊死硬的石頭,我拖他來他還不肯來,我說送點東西,他還抓住我的手。”賴子雲說:“送東西花錢我倒不怕,可要我提著東西我就更沒勇氣進那個門了。”我說:“你表姐跟我是什麽關系,還送東西?”又說:“這次報上來的材料都很過硬,報主治醫生的都有幾篇文章。”我想給自己留點余地。賴子雲說:“要是別人成果比我多,我沒評上我吭也不吭一聲。”小莫說:“你上次不在那封信上簽名就好了,不知天高地厚。”賴子雲脖子一挺說:“我的導師要我簽名,我能不簽?再說,提意見是合法的,群眾有這個權利。寫匿名信反映情況都不犯法,何況不是匿名信?退一萬步,就算我錯了,你不接受是一回事,我提意見的權利還是有的吧,這是憲法規定的權利。”小莫說:“你看這個蠢人,把書上寫的東西往現實中搬,那搬得?你看這個書呆子還扭著脖子在這裏辯,生活中的事哪有拿著書對照的呢?幸虧這是池處長,是別人誰敢投你的票?”賴子雲脖子仍扭著說:“就算提意見錯了也不至於報復吧,報復了一年還要報復幾年?”我心中好笑,這真是個書呆子,還想用電視上、報紙上、書本上那些大道理去套現實,照你這麽說誰都可以沖上來黃口白牙愛怎麽說怎麽說了,那這個遊戲還玩得下去?輪到誰誰也只能如此,怨馬廳長?馬廳長一個副省長都叫一封信鬧掉了,壓你一個職稱那是最仁慈的,輪到我池大為恐怕都沒這麽輕松了。我說:“小賴你最好換一個工作環境。”賴子雲低了頭說:“換到哪裏去?在本省還是沒跳出如來佛手心,外省吧我父母老了,也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小莫說:“池處長你看他好可憐,我姨媽姨父都退休了,身體也不行了。他父親是腦血管萎縮,才六十出頭路都走不動了,全靠這個兒子。”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小莫說:“是的是的還是要解決問題才行,我今天就拜你這一票。這塊頑石我要他進你這個門還做了好久的工作,你想他還要進那麽多門呢,那不是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得了的,如果最後還不成,你想想人心裏的滋味吧。”她說著眼睛都紅了,賴子雲頭耷拉著一聲不吭。我心想,他簽名的時候怎麽就不想想馬廳長心裏的滋味?不為別人想想卻要別人想想自己,那合適嗎?臉上卻作出動了情的神態:“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說:“我還是不放心,大為我跟你實話實說,你原來也是個有平民思想的人,這兩年變得太多了,上去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我想,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唱來唱去當然還是自己那首歌。誰到了那個份上都會得到一份相應的利益,這是遊戲規則。有了這點東西也就上了軌道,入了局,就得按規則辦事,否則就要出局。要我出局就是要我下地獄,你說我會幹嗎?你想要我跟當年一樣想,那怎麽可能?身份不同了,在結構中的利益關系不同了,想法自然也不同了。到了這個份上誰也得變,這種立場堅如磐石,決不是一種良心和公正的邏輯能夠摧毀的。嘴上說:“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她說:“我想怎麽人一上去就不同了,好像有鬼操縱似的。我希望你只轉九十度的彎,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你一轉就一百八十度到對面去了。”我說:“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我真的變了那麽多?”我當然明白自己變了,不變行嗎?我不過是走在預定的軌道上罷了。“我得反省反省。”我認真地點著頭。小莫說:“說了這麽一大簍子話也沒見你吐句實在話出來,我也不知道把你這一票拜到了沒有。實在拜不到就算了。那些頭上沒有帽子的評委總容易說話些吧。”我被逼到墻角了,只好說:“我已經說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別人我管不了,自己這裏還是能夠掌握的。”小莫說:“那我就算著有一票了,我還帶他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