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門外有個人探頭探腦。第二次看見他我問:“找誰?”他輕手輕腳走進來,很謙遜地笑了說:“您就是袁處長吧?”我說:“你是誰?”他打量我說:“我找袁處長。”我說:“有什麽事?”他賠笑說:“這麽說您是袁處長了?”我說:“有事就說事,沒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著椅子邊坐下來說:“袁處長,我是從雲陽市來的,有件事想請您老人家……”我一聽馬上打斷他說:“這些事你明天找袁處長說。”我看他神態有點詭秘,本來想摸一下底,他這一開口我覺得不對,以後會有麻煩的。他一聽馬上跳起來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退著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電話到我家說:“雲陽市有幾個醫師想申請辦一個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處理一下?”我說:“處長你看著辦就可以了。”他說:“你也熟悉一下業務吧。”放下電話不久,雲陽的人就來了,就是下午那個人。他進門就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處長也是一樣的。”董柳給他倒茶,他說:“我姓苟。”又一笑說:“爹娘沒給個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筆一畫寫給我看,又說:“聽說池處長跟我同屆,都是七七級的?”我說:“有什麽事就說那個事吧。”他說:“我在雲陽市第一醫院皮膚科幹了十年了,也可以說在雲陽小有名氣了,現在是越幹越窩囊,醫院門口賣水果賣檳榔的都有十萬二十萬了,我還是一雙空手。老婆在家裏念,被她念煩了,想想還是出來自己打濕一下鞋子。”我說:“想申請營業執照?”他一拍巴掌說:“池處長對我們這些人真是體貼入微呢。”我說:“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明天到處裏去談,最好還是去找袁處長。”苟醫生說:“池處長池處長。”就上來拖我的手,馬上又放開了,打開窗戶,對著外面的黑夜咳嗽三聲。不一會兒又上來一個人,提著個大塑料壺,氣喘籲籲的。苟醫生說:“這是毛醫生。”他的口音很重。“毛”聽去怎麽也像“貓”,我想著今天這是狗也有了貓也有了。我說:“談工作就談工作,送東西幹什麽,你們要送明天送到辦公室去。”苟醫生說:“這是我們那裏特產的茶油,省城裏什麽沒有?只好送點特產是個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說:“我們的手續絕對都是正規的,研究所七個人,有五個本科畢業,兩個大專畢業。”從包裏掏出材料給我看,市衛生局的章都蓋好了。我翻了一下說:“材料也不能說不齊,只是現在提出申請的有好幾家,一個市裏還辦幾個研究所?如果只是個診所,到市衛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幫忙,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說:“如今這個行業是暴利行業,想動腦筋的人不少。”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您老人家幫忙。”用胳膊碰毛醫生一下,毛醫生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苟醫生對董柳說:“嫂子,我借個地方跟池處長說幾句掏心窩的話。”也不等董柳回答,就朝房裏走去,我跟在後面說:“有什麽話在客廳說也是一樣的。”他關上門說:“什麽事情都有個慣例,我們也就按慣例辦事。池處長您老人家在這個位子上,應酬那麽多,幾個工資怎麽來得及?”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說:“這是一點小意思,說真的還算不上什麽意思,給您的兒子買幾顆糖甜甜嘴吧。”我說:“這個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們是朋友吧,對吧?誰說送點東西給朋友要犯法,法律也要講人情吧。你收了什麽?什麽也沒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說您池處長收了什麽,那是血口噴人,是汙蔑,是搞陷害,您要我拿出證據來!”我說:“我剛上來沒幾天,你要我下台?還是明天到處裏去說。”他說:“這是慣例,其他的市也是這麽做下來的,未必我們雲陽就不同?”說著抱了拳作揖打拱,“我們幾個人,包括這幾家老小,都要對池處長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處銘刻在心裏。”說著突然開了門,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廳,他已經關上門出去了,比兔子還快。

我回到房裏,抓起那一包東西說:“這是多少?”董柳掂一掂說:“應該是兩萬。”我說:“那坐牢夠條件了。”她說:“衛生廳要輪到你來坐牢,那你還沒資格,批了這麽多文下去。你看見誰坐牢了?拿著怕什麽,真坐牢了我給你送牢飯。”我說:“我屁股還沒坐熱呢,幾萬塊錢我也不是沒看見過。”我仔細考慮了,第一,苟醫生是從袁震海那裏來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說他把事情推給我,就是要我做這件事,這樣他自己也安全了。苟醫生說慣例,那不是空穴來風。第二,難保苟醫生身上沒帶錄音機,把那些話都錄下來了,將來就是把柄,我一輩子都得被他牽著走,黃泥巴夾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這麽一想我決定了錢不能要。我說:“這錢不能要,這比炸藥還危險。”董柳說:“那也隨你的便,我們那麽苦都苦過來了,現在緩過氣來了,還怕沒口飯吃?”我圍著這包錢轉了幾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種發燙的感覺,我看了看似乎有點發紅,趕緊到廚房用冷水沖了一下,手心還是火辣辣的。這種火辣的感受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想起自己在上任時就下了最大決心,手中的權盡可能用足,但決不做超越界線的事。可想一想吧,兩萬塊錢,往櫃子裏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別是,並不要為它去做什麽冒風險的事,執照批給誰不是批?錢畢竟是錢啊。現在幾萬塊錢塞過來,還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為了一波住院,兩千塊錢還要到處借。人還在這個院子裏,還是每天上班,還是這個人,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錢,拿著,事,辦了,兩廂情願,難道還有人來咬我不成?這樣一想我又猶豫了。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熄了燈睡下。剛睡下又想,萬一醒來錢不見了怎麽辦?也保不定正好進來一個小偷,甚至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錢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撐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錢抓過來,塞在枕頭下,就有了踏實的感覺。睡下來感到硬硬的一包硌著頭,左塞右塞不硌頭了,可總感到朝著錢的那一面頭皮發麻,像原子能在輻射,又像將要起爆的定時炸彈。我對董柳說:“這錢拿著到底是找樂呢還是找苦呢?”爬了起來想給晏老師打個電話,又意識到這事電話裏不能說,誰知道哪個角落裏有第三只耳朵?就到晏老師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