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我在圈子裏活動了半年,覺得自己還算一個有悟性的人,簡直有點如魚得水的感覺。我這麽有悟性,竟被冷落了這麽多年,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在圈子裏活動,最重要的就是對周圍的人特別是大人物的心思了如指掌,要吃透他們。我的悟性就是憑著本能準確把握那些無法言說卻又意義重大的事情,這些大事情都發生在小地方比如酒桌上。對似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有時候我為了分析它後面的內容,其中的感情色彩、用詞的分寸,要進行長時間的思考,把各種人物關系都考慮進去。別人都在一點一點地尋求進步,我也這麽做著,這一點一點的意義實在大得很,這是積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有質變,可不能掉以輕心。有時候我也按照古希臘聖人的教誨,停下來認識認識自己,覺得自己有點卑瑣。我整天這麽察言觀色,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體察大人物的心思,並不動聲色地予以迎合,這點悟性也只是有悟性的卑瑣有悟性的奴性罷了。這時我免不了在心裏罵自己幾句,可罵歸罵,該怎麽做還怎麽做。不做行嗎?能夠罵自己幾句又使我非常得意,這使我多了一點精神優越,罵自己的悟性可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

三月底參加博士學位考試,考試之前馬廳長安排我跟導師寧副院長見了面。見面之後我對考試就有了把握。六月底錄取通知就下來了。七月份我評上了職稱,是副研究員了,職稱到手,分房分數比當科長又多了五分,比年初當辦事員更多了十分,就分到了兩室一廳的套間。搬家的前一天晚上董柳激動得一夜沒睡著,半夜裏也把我推醒來討論房子,說:“如果我睡著了醒來是什麽感覺,恐怕人都會浮起來吧?”我說:“那還可以浮到天上去?眼皮裏就沒一寸深的水!別人住一百幾十個平方,那他長生不老?”她說:“你怎麽敢跟馬廳長比?”又說:“我真的睡不著,做夢一樣就有自己的廚房了,總有一種插了翅膀要飛起來的感覺。”我說:“這算什麽算什麽!”才半年多我對什麽科長已經不屑一顧了,我的心要大得多,想得遠得多,但我不願跟董柳說。還是在去行政科拿鑰匙的時候,申科長說:“池科,你那房子其實也用不著怎麽裝修。”董柳說:“裝還是要裝一下的,好不容易分到一套房子,委屈了我自己倒沒什麽,我就不願意委屈了房子,委屈了房子我心裏就堵著。”申科長說:“小柳子你信不信好事它要來,門板都擋不住。我在廳裏二十多年了,也看出一點來了。通的人總是通,不通的人總是不通。”房子沒怎麽裝修就住了進來,董柳很不甘心,不停地感嘆說:“這麽好的房子,害得我感覺沒到位。筒子樓都住了這麽多年,這裏還不得住個半輩子?”她的想象力還是不夠,我也不去說她。

九月初我拿著錄取通知去中醫學院報了到,一去就傻了,寧副院長帶四個博士,只有我是正經學中醫的,其他三人,一個是雲陽市委副書記,一個是省計生委副主任,再一個就是任志強。當初任志強也來參加考試我感到意外,也覺得可笑,誰知他真錄取了。從沒學過中醫的人可以跳過碩士直接讀中醫博士,這世界真的是改革開放了,老皇歷是翻不得了。這些怪事離開了權和錢就根本不可能發生,我不用去了解就明白,否則他們憑什麽?什麽事都是人在做,規則只能限定那些沒有辦法的人。對有辦法的人來說,規則還不如一張白紙。別的人做不到,看還是看得到的。雖然看清了也沒有辦法,但對那些白紙黑字的東西,誰還會當真?除了我,他們都是坐小車來的,看到這個場面,我覺得自己實在也沒有必要那麽興奮。倒是中醫學院藥物系有兩個副教授和我們一起考的都沒考上,有的人從魚頭吃到魚尾,是以另外一些人吃不上為代價的。我想他們會到上面去捅一家夥,叫一叫委屈,可居然沒一個人吭一聲。現在的人修養真好啊。再想一想他們也只能這樣,事情就是如此,就擺在你的鼻子下面,看清了又如何?看清了也就白看一眼罷了。他們只能修養好,修養不好又能如何?

申科長說得不錯,好事它要來,門板都擋不住。年底廳裏又下了文,調我到醫政處當副處長。下文的那天尹玉娥一臉的疑惑,不停地用眼睛瞟我。她家老彭已經從副處長的位子上被撤下來,她整天萎靡不振,說話像長了黴似的,沒有幾句不是陰暗潮濕。對那些刻毒的怪話我裝作聽不懂,也不報告,打死老虎沒有什麽意思。也許她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厄運和我的幸運之間有著什麽聯系,可找不到其中的線索。她顯然不相信我只憑董柳會打針就能好運連連,但縱有千般怨氣,也只好隱忍不語。我感到自己的心變硬了,對別人的痛苦如此平靜。我把事情給她交待了,說:“還有什麽事你來醫政處找我。”她說:“沒什麽事了。”想不到面對面坐了五年,分手時如此冷淡。她這個任性的人,也不想想我池大為今天是何許人也,把一肚子的不高興都寫在臉上,這能有出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