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從溫湯回來我就調到藥政處當了處長,成了丁小槐的上級。這使他很不自在,笑臉總掩飾不住後面的不自在。我覺得自己當這個處長是順理成章,丁小槐你寫過幾篇藥理學的論文?在知識化的時代你業務上叫不響你還想跟我攀比?當了這個處長我心中免不了飄飄然的,但只在家裏對董柳飄一下,在外面決不作出任何輕狂之相。一個處長算什麽,萬裏長征才走了三五裏地呢。

這天辦公室黃主任打電話來說:“戴妙良死了,突發心臟病死了。”戴妙良原是藥政處處長,十年前為了副廳長的位子,與馬廳長狠狠地掰過一回手腕,施廳長最後還是放棄了他。馬廳長上任後,就把他掛了起來,一掛三年。到了一九八七年,他忍無可忍,五十歲就辦了提前退休。女兒出國去了,妻子病逝了,他就只身去了萬山紅農場,“文革”中他在那裏呆過六年。這一去又是六年,偶爾回來,呆不了幾天又去了。據說戴妙良在農場口碑很好,農場幾次想把他推出來作典型,都被廳裏否決了。他也不在乎,說:“我一生只是在退休以後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誰也不把這話當回事,只作是失敗者的自我寬解。在中醫協會時我跟他說過幾次話,這兩年就敬而遠之了。剛才農場打了電話來,今天早上他突發心臟病死了。

現在廳裏要派車把屍體拖回來火化。我想著戴妙良的過去,不想插手此事,對黃主任說:“辦公室出面處理一下算了。”黃主任說:“是你們處裏的人,你們還是要出面擔擔子呢。”我說:“退休辦呢,他們不管這樣的事那他們管什麽?”他說:“農場的意思是要廳裏去一個要緊的人,戴妙良他在那邊關系倒是搞得很好。”黃主任把“那邊”說得很重,更使我想到“這邊”的事。我說:“怎麽辦呢,我家裏正好病了人。”他說:“他在那邊群眾反映還可以,太隨便了,怕群眾有意見。”我將他的軍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倆去跑一趟。”他忙說:“我上午要陪馬廳長到省政府開個會,我愛人也不太舒服。你池處長的招牌已經夠大了。”回到處裏我把事情說了,丁小槐馬上說:“要在平時我就去了,今天我家強強正好病了。”我說:“碰得也巧,黃主任他愛人也病了。”丁小槐勉強笑笑說:“戴妙良吧,我以前跟他有點不愉快,去年他拿了農場的介紹信到處裏來,要我們幫忙優惠價批發藥品,我哪能幫他這個忙?他拍著桌子走了。”我想,你跟活人不愉快,跟死人也不愉快?看著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就給馬廳長打了個電話,說:“戴妙良死了沒人願意去接回來,退休辦推辦公室,辦公室推到處裏,如果廳裏這兩天沒什麽事,我就跑一趟。”他說:“你去了拉回來,直接送殯儀館,路上小心。”我帶了退休辦的小蔡,坐面包車到殯儀館租了個鐵盒子,就上路了。

下午三點到了萬山紅農場場部,吳場長說:“戴醫生真的了不起,”他翹著大拇指,“我們農場八千多人,差不多每個人都找他看過病,省裏的醫生水平還是不同一些。他白天喊白天到,晚上喊晚上到,好人呢。”我公事公辦地說:“天氣這麽熱,放久了怕不行,我們還是連夜趕回去。”吳場長說:“那我們還有一個告別儀式,就這樣讓老戴上路,我們心裏也過意不去。”馬上吩咐廣播員廣播通知,告別儀式馬上開始。吳場長陪我去戴妙良住的地方,正好有個家在農場的《光明日報》記者小嚴回家休假,也跟我們一起去了。

戴妙良的房前已經聚了二百多人,見了我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我進了房子,沒想到裏面如此簡陋,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書架。戴妙良躺在床上,臉上蒙著布。我看了心中一震,一個冷顫從身體穿過。他可以在這間房子裏呆上六年,憑這一點他就是個好人。蒙在臉上的是一塊土白布,質地粗糙。當年父親下葬前臉上也蒙著這樣一塊白布,在最後的時刻又揭開來,讓我看了最後一眼。當時秦四毛死命架著我,叫我跪在原地,不讓我撲上去。“按規矩辦!”當時秦三爹這句話我還記得。我看著這白布的紋路,父親給我的最後印象在心中一閃。我揭開白布看了看,小蔡躲到後面去了。吳場長說:“可惜啊,可惜!我們農場的一大損失呢。我們想分給他一間好房子,他還不要。”我指揮兩個農民把鐵盒子從車上擡進來,擡屍體時又上來兩個人,把屍體小心地移進去。我走到門外,外面已經聚集了上千的人,臨時會場已經布置好了,四個農民把鐵盒子擡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走到橫幅下面。有人找來一面黨旗,蓋在鐵盒子上面。嚴記者在我耳邊說:“我真的好感動。”吳場長首先講了話,講得很動感情,幾次嗚咽著講不下去。我本來想講幾句,看著這場面又猶豫了,公事公辦不動感情吧,這裏交待不過去,動感情吧,傳到廳裏去也不好交待。我要小蔡去講,他講了幾分鐘,幹巴幾條,比起場長講的大為遜色。又有幾個人上來發言,都是講自己的經歷,有一個人哭了,講不下去,就退到一邊抹眼淚。嚴記者對我說:“池處長你也講幾句吧。”我對戴妙良在衛生廳的幾十年知之甚少,知道的一點事情也不能說,於是談了自己今天的感受,忽然想起了丁小槐上午的話,又把他為了給農場職工買便宜藥,到省城奔波批發藥品的事情講了。接下來嚴記者也講了一番話,大家默哀,鞠躬,會就散了。小蔡指揮幾個農民把鐵盒子擡到車上去,幾個人圍上來說:“戴醫生就這麽走了,我們還準備為他唱一通宵的歌呢。”我說:“天氣這麽熱,這裏連一點降溫的冰都沒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吳場長要派兩個人跟車到省城去,這讓我為了難。農場去了人喪事就得辦得轟轟烈烈,那可能嗎?這不是讓廳裏為難?我竭力說服吳場長,再三答應事情一定辦好,他還要堅持,說:“人都安排好了,閔副場長去。”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不然我怎麽向廳裏交待?照道理說戴妙良的確是好人,轟轟烈烈辦一回喪事也不為過,但圈子裏的道理還有另一種說法,這不是我感情用事可以改變的。我把能講的道理都講盡了,天氣熱,路途辛苦,耽誤了農場的工作,等等,吳場長還是不肯。我沒有辦法,趁嚴記者不在,就變了態度,用近乎生硬的口氣拒絕了他,他也只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