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第3/3頁)

早上醒來,我發現隔壁病房一個小女孩的床前床後都被花籃包圍了。連床下都塞了四五個。我了解到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長的女兒動闌尾手術。我想,一波比誰低了?沒有人送花籃,連看望的人也沒來一個。花籃很漂亮,可世界實在太無恥了,無恥到無恥的地步了。局長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況,要我拿兩只花籃過來,我馬上用一種不屑的手勢制止她說下去。醫生查房之後我走了出去,想給兒子買兩只花籃。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東西都蒙著一層暗綠,我心裏念叨著:“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反復這麽念著我覺得自己又有了一種發現,一種生活的底牌被徹底揭開的感覺,像有一束強光,把那黑暗深處的東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剛剛過去,可我感到已經非常遙遠。“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事到臨頭了作揖打拱有什麽用?雙膝彎了又彎又有什麽用?哭都找不到掉淚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為還敢說沒有什麽力量能使我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嗎?我不願意這樣理解世界,我拒絕了很多年,可是在這生與死的邊緣地帶,我無法再作出另一種理解。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了激動,這是丁小槐們早就在實施著的原則,我其實也早就認識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別深刻,我有了勇氣。這樣想著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要馬上去做點什麽才好。激動中我嘴裏居然也有了一點唾沫,幹枯到麻木的舌頭也有了一點濕潤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懲罰,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沒吐出東西來。再用力往手心裏吐,舉起手仔細看了,一點唾沫星也沒有。我在心中醞釀著一股狠毒之氣,用手比劃出一把手槍,一路走過去,見了不順眼的人,就把右手擡起來,食指勾那麽一下,算是斃掉了一個人。沒走多遠我就斃掉了九十九個人。我想,最應該被斃掉的還是自己。我舉起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轟的一響。我晃了晃頭,我還活著。

忽然下起了雨,一會兒就大了起來,想不到冬天還會下這麽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來,一會兒街上就沒幾個人了。我毫無感覺地走著,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雨滴順著臉流到嘴邊,我本能地用舌頭在嘴邊一卷,馬上又想到了懲罰,就閉緊了嘴唇。一個流浪漢在雨中從容地走著,一邊唱著:“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我攔住他指了天上說:“朋友,下雨了。”他笑著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它去吧。”一直走了。雨水順著頭發流下來,我雙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來,在臉上抹了一把,唱道: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我在不覺之中拐進了一條小巷,走了一陣才發現這是正在改造的舊城區,很多房子的墻上都用紅色的顏料畫出一個大圈,中間一個“拆”字,不少房子已經被掀掉了房頂。我順手推開一個門,裏面幾個青年男女驚慌失措,用身子擋著什麽,房間裏面一種奇異的香味。我意識到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聲:“朋友,幹吧,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麽!”再往前走。走到盡頭發現是一條死巷,我就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凍得發抖,自言自語地說:“好,好,好。”就扭著身子,仰起臉迎著那水,讓水瀉在我的臉上,又濺開去。突然我忍不住張開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來是這麽好喝的一種東西。嘴邊停著一點什麽,我用舌頭一卷,是一片腐葉,發出一種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