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胡一兵說得不錯,我是想抓住這個機會給自己一個證明,對世界我並不是那樣無能為力。在無法抵抗的時候抵抗,在不可拒絕的時候拒絕,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開始沒意識到這一點,他一說我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擔,沒有承擔的沉重比承擔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擔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一種世俗的理由掙斷了這根鏈條,我的世界就淪落了,就陷入了意義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這種真空而不可自拔。因此承擔哪怕是痛苦的承擔,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現在我有了機會,我不能放過,我不能剝奪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對世事我還沒有絕望,因為我不願意絕望。我內心吼一聲的沖動是如此強烈而難以克制,這也是一個原因吧。無論為那些村民們也好,為我自己也好,我都應該把這一聲吼出來。

決定了我就設想實施的方式,想來想去還是同學說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對董柳說去寫論文,躲到辦公室去寫那封信。寫了三個晚上,反復斟酌,寫完了這封長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屜裏,小心折好放在內衣口袋中。走到樓下,一看表已經是一點多鐘。冷風吹在我燒熱的臉上,我心中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一個人應該如此,一個知識分子更應該如此。我擡頭望著天空,幾顆冷星懸在那裏,一閃一閃。我似乎越過了十多年的歲月,回到了從前。

第二天我把信仔細看了一遍,又覺得有了問題。上面提到的一些數據,一些術語,還有調查的情況,都不是一個大學生所能詳細了解的。我又設想著寫信者是醫科大學的學生,把調查的情況也說得抽象一點。可這樣一改就沒有那麽強的說服力和震撼力了,我又往回改了一點。寫完後我跑到離廳裏很遠的一家打印社打印了,復印了幾份,看著打字小姐把信從電腦中刪去,又交待她如果有人來問不要說出去。回到家中發現信封上的字還沒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筆跡,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貼到信封上。貼的時候我想著自己整個操作過程都沒戴手套,萬一有人認了真來核對我的指紋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幹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復抹了幾遍,想著指紋也不會有了。信一共三封,陳部長一封,國家血防辦一封,衛生部地方病研究所一封。真要發出去的時候我又有點緊張,猶豫著就把信在抽屜的一本書中夾了幾天。我反復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又把復印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想著會不會有什麽問題,最後覺得是萬無一失了。

我準備第二天把信發出去,貼郵票用的手套都準備好了。這天下午下班的時候,我去監察室找小莫,下來的時候在樓梯上碰見了馬廳長。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側了身子等他過去,叫了一聲:“馬廳長。”他叫一聲“小池”,又笑一笑,就過去了。他那麽一笑我覺得頗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幹什麽,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還是放心不下,總感到那一笑有一種神秘感。可這只是一瞬間的印象,我反復回想那種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給自己打氣說:“嚇自己幹什麽?”可越是安慰自己,心裏就越緊張,一時似乎失去了勇氣。我反復對自己說:“要相信科學。”無論如何,馬廳長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幹什麽。這我才安心了一點,準備按計劃行事。可就在這天晚上,我從晏老師家下棋回來,一進門就感到董柳的神態不對,我賠笑說:“今天還不算晚吧?”她不做聲。我去拍她的肩,她一下把我的手甩開了,火氣不小!我說:“又怎麽了?”她說:“問你自己!”我說:“我犯了哪一條?”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概是一波生下來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變得非常被動了,總是逃不脫被抱怨和指責的命運。我反抗了幾次,沒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動。我感到悲哀,一個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這種局面,我的確也對不起妻子兒子。我賠笑說:“我到底犯了哪一條?”她生硬地說:“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驚,想到了那封信。我說:“我做了什麽壞事?”她說:“你從來沒做過壞事,全部是好事!你還讓不讓我和一波活?”我賠笑說:“這麽重的話,怎麽說出來的?”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張紙說:“這總不是別人塞到我們家裏來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來看,隨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見了。我說:“是我寫的。”她說:“你還到上面去告狀,缺氧了吧你!只要轉下來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為別人像你這麽蠢!”我說:“我一沒寫名字,二沒暗示自己的身份,連指紋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誰會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幾聲,我心裏直發冷。她說:“誰會知道?我就知道!衛生廳除了池大為誰還會做這樣的蠢事?你以為領導不會看人,他不會看人他能當領導?”我說:“萬無一失。”就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對她講了。她說:“大為我跟你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馬上說:“別的事都算了,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總要講點良心,那些病人有多苦,我是跟你說過的。我們這些人,平時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關鍵時刻,還是要認一認真的。”她馬上說:“如今的事能認真嗎,傻瓜才認真!要說講良心首先要對自己家裏人講!對自己家裏的人不講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麽良心。”我用力揮一揮手說:“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兩個人好像第一次認識似的。好一會兒她叫了一聲:“大為!”雙手扶著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蓋在水泥地上移動著,把臉轉向了我。我心中猛烈地跳著,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沖上去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她掙紮著又跪在地上,雙手扶著床沿,指甲用力地掐進木頭裏面去,說:“你今天不答應了我,我就這樣到天亮。”我說:“答應你答應你答應你!你把這封信撕了。”我去攙她,她扶著床沿不肯松手,說:“還有!這封是復印的。”我打開抽屜把那幾封信拿出來,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間我看見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幾小塊,留下幾個鮮明的指甲印。她站起來,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開,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後又拿起第二封。最後一小堆碎紙堆在床上,看去像一個小墳堆似的。這時父親的墳堆也在我心中浮現出來,我眼淚一湧,在淚水朦眬之中兩個墳堆一虛一實,疊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