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九月初我們準備把一波送到人民路幼兒園去。前一天晚上董柳領著一波去找宋娜,想約著明天一塊去。不一會兒她回來了,也不說話,摟著一波坐在桌邊。我坐在床上看書沒在意,突然聽到有水掉在什麽東西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我注意到桌上的報紙濕了一大塊,擡眼發現了是董柳在掉淚。我慌了說:“怎麽了?”她把身子扭過去,我扳過來,她又扭過去,鼻子吸了幾下,就哭了起來。一波說:“媽媽,好媽媽。”伸了小手給她擦淚。董柳把一波摟得更緊,哭著說:“我的兒子,這麽好的兒子,你這麽小就命苦,是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問了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到樓上把嶽母叫來,又問了好一會兒,董柳說:“我們還想約人家一起去呢,我們不配,人家才不進那樣的幼兒園呢。”我一聽心裏往下一挫,全身發冷,如掉進冰窟一般,好半天說:“省政府?”董柳眼淚直滴,點點頭。

好半天我緩過一口氣來說:“想不到丁小槐這家夥還有如此之大的本事!”董柳說:“人家在那個份上,就有哪個本事,不在那份上,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沒本事。”我想一想這幾年院子裏的孩子,父母在那個份上的,果然都進了省政府幼兒園,不在那個份上的,都進不去。也沒有誰去劃一條界線,可這條界線卻是如此清晰。別看大家一樣天天坐在那裏上班,在不在份上,就是不同啊!說起來這是一件俗事,可這俗事現在實在比什麽大事比金燦燦的未來比飄忽的終極比人類前途都要緊迫。董柳說:“池大為你對不起兒子,你沒有資格做父親,也沒有資格結婚。”嶽母說:“董柳你怎麽說這個話!”董柳說:“那要我說什麽話,說我一波天生就比別人低一等比別人笨?我過不去,我心裏就是過不去!還沒起跑呢,我一波就比別人慢半拍了,將來還有小學中學大學,我敢想?”我說:“也沒你說的那麽嚴重,毛主席上過什麽幼兒園,他還當了毛主席呢。李時珍曹雪芹都沒上過幼兒園,省政府幼兒園的人,幾個能跟他們比?好幼兒園最多就是玩具多一點。”董柳不屑地聳一聳鼻子,說:“自己沒有本事就算了,還拿毛主席擋在前面,世界上有幾個毛主席?”我說:“一波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我想了這麽多辦法,你也想點辦法試一試!”董柳扭過脖子,一根指頭在臉上刮了幾下說:“羞!羞羞!這是一個男人講的話,大家聽聽!還是一個讀了研究生的男人呢,跟我來比,自己碰在墻壁上變幅畫算了!”我氣得發抖,向門外沖去。董柳說:“你回來!”我站住了。她說:“我也不跟你吵,吵也白吵。今晚我們就抱著我一波到陳園長家去,讓她看著這麽好的孩子,該不該有個好環境?我就抱著我一波給她跪下,我不怕丟臉,我的臉不要緊,只要我一波不受委屈,不說丟臉,丟命也不怕。”我說:“好孩子她還看得少?”她說:“這麽好的有沒有,讓她看看!”我嘆一口氣,女人的情緒失去了控制,你就別指望她不說瘋話。我說:“說到底你嘴唇磨出了繭也沒有用,跪上幾天幾夜也沒有用。人家的兒子進去了,不是嘴唇磨出來的,更不是跪出來的。”董柳說:“說到底還是自己手裏要有過硬的東西,要在那個份上,不然人家憑什麽照顧你!不在份上,把道理講到骨頭裏去也沒有用,世界上的事,根本就不是道理不道理的問題。道理是什麽?屁都不是!你是男人,你手裏有什麽硬東西?沒有就別開口。”又問嶽母:“媽,你那裏還有多少錢?”嶽母跑到樓下去拿來一千塊錢。董柳望著我說:“你呢?”我說:“我有多少錢你還不知道?”她說:“要什麽沒什麽,假如今天我一波要一筆錢救命,那就眼睜睜看著他——”聽了這話我一拍桌子跳了起來想發作,一波嚇得抱緊了董柳,扭過頭來說:“爸爸。”我坐下去,嘆了口氣,不怪別人,就怪我自己,是我對不起兒子。

我心裏別扭著,看著董柳給一波換上了好看的衣服,我抱起來,跟著董柳到陳園長家去。一路上我不說話,董柳也不說話。一波指了月亮問:“爸爸,月亮有腳腳嗎?”我說:“沒有。”他說:“沒有腳腳怎麽跟著我們走?”我說:“它想跟就跟,你也攔不住。”過一會兒一波說:“下次我到華雲公園看皇宮,我把帽子帶去,我當皇帝,媽媽當公主,你當衛兵。”董柳說:“我一波剛滿三歲就知道當什麽好什麽不好,有些人三十多歲了還不知道。”到了陳園長家樓下董柳說:“你去偵察一下。”我上去了側耳在門邊聽見裏面有人說話,就下來了。我們站在籬笆旁等著,不一會兒有一男一女抱著小孩下來,男的說:“我真沒見過這麽固執的人。”女的說:“我臉上賠著笑,心裏恨不得張開五指朝她的扁臉上抓過去,撕一塊皮下來。”說著向不遠處的一輛小車走過去。司機鉆出來,把小孩子接了過去,一起上車走了。董柳望著遠去的車說:“算了,回去。”我說:“來都來了。”她說:“上去了白白擠出幾點笑,也沒意思,擠也白擠了。”又說:“氣得死真的要氣死,可惜人又是氣不死的。”回去的路上,董柳一句話不說,我也不說,連一波也奇怪地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