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關隱達剛進辦公室,《西州教育》編輯小李就送了最近這期雜志來。這期的卷首語是關隱達親自寫的。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鬧,可小夥子言辭懇切,推托不過,就寫了幾句。寫好之後,又覺得用本名發表不妥,就用了個筆名:應答。小劉直說關主任文筆太好了,提出的問題又深刻。關隱達笑笑,並不多說。小劉走後,關隱達打開雜志,瀏覽了自己的文章。題目是:《孩子,你快樂嗎?》

兒子上初二了,眼看著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點出門,晚上七點才能歸家。匆匆吃過晚飯,又得做作業。
總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見孩子如此辛苦,我幹著急。
我只能囑咐孩子他媽,多給孩子弄些好吃的,別讓他身體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講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時候很苦,但是快樂。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爬樹抓鳥,下河遊泳,上山采蘑菇;我們夜裏同鄰村孩子兩軍對壘打仗,或是悄悄鉆進甘蔗地裏大飽口福;我們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別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們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鄉俗。據說那是賊的節日。大人小孩都興沖沖地當回賊,圖個好玩。那天晚上誰家蔬菜被偷了,不會生氣。
我小時候連賊都是有節日的,可我的孩子沒有。他只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只有沒完沒了的考試!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長大,我們不允許孩子自由成長,我們不給孩子失敗的機會,我們不切實際地希望孩子總是最好的,我們用自己的夢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們甚至不讓孩子有自己的向往。
我們沒想過孩子還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不當的成人智慧塞給孩子。我們忘記了自己也有過童真和頑劣,過早地要孩子為未來預支煩惱。我們把未來描述成地獄,告誡孩子練就十八般武藝應付劫難。我們也許因為自己卑微而飽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養成高貴的種類又去輕賤別人的卑微。
我們對孩子的愛心不容懷疑,但也許我們只是把孩子當做資本在經營,希望獲取高額回報。有人對中日兒童作過對比調查。很多日本兒童說長大後想當名出色的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甚至服裝師、理發師;而我們中國孩子志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長大後成為市長、總經理或科學家。但畢竟更多的人會成為普通勞動者,當市長和總經理的永遠只能是少數。那麽,我們在向孩子灌輸美好希望的時候,其實早就為他們預備好了失望。於是更多的孩子便只能帶著失望走向社會,他們也許終生都擺脫不了盤旋在頭頂的劣等公民的陰影。
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這樣教育孩子。沒有好的學業,就上不了好的大學,就不可能出人頭地。我們擔心孩子面臨的依舊是個勢利的社會,我們擔心孩子遭遇的將是更激烈的生存競爭。
我真希望我的兒子像野草一樣自己去長,卻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腳下。
我很想問問兒子:你快樂嗎?可是我不敢問。我不知道怎樣做父親!

關隱達想不到自己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寫這種文字。兒子這一代,活得真沒意思。他寫這篇短文時,整個兒就是個慈父。那個深夜,他胸口軟軟的,像是任何東西都塞得進去。他可憐孩子們,卻束手無策。整個社會的遊戲規則不改變,教育模式就沒法變。

關隱達放下雜志,打了孟維周電話:“孟書記,您上午有時間嗎?我想來匯報一下。”

孟維周也不問他有什麽事,只說:“老關您來吧,我在辦公室等您。”

關隱達叫上車,不到十分鐘,就進了孟維周辦公室。

孟維周親自倒了茶,遞上,問:“老關您有什麽好事?”

關隱達說:“孟書記,我們教委班子幾個人,分工都很細。我們業務部門不同別的部門,鐵路警察,各管一段,不好把誰抽走。所以,我向市委建議,我們教委的同志就不要派到企業去了。”

孟維周說:“派幹部去企業學習,是市委認真研究,慎重決策的。省委很支持我們的做法。各部門都有自己的特殊情況,老關,希望您支持我工作啊。”

關隱達笑道:“孟書記這麽說,我就不安了。我不是不支持您的工作啊。教委都是業務型幹部,組織上培養幹部,是有目的性的。如果組織上決定把我們這位同志培養成經濟管理型幹部,我自然同意。但是,據我對這位同志的了解,他的長處在於教育行政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