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這件事本來做得很機密,但沒有不透風的墻,後來還是慢慢傳了出去。有人私下戲稱這件事為“七月政變”。

黎南縣的夏天是涼爽宜人的。關隱達卻感到這個夏天特別煩悶。他被人大代表們戲劇般地推上縣長的位置,可上面事實上不承認。他莫名其妙地當了快九個月的縣長了,地委卻一直沒有任命他為縣委副書記。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局勢會發生好的變化,他似乎在等待情況最壞的那一天到來。他原來以為,只要抓了陳大友,黎南就會大洗牌。但是,他下達的逮捕令,沒人理會。他找向在遠發過幾次牢騷,仍沒動著陳大友半根毫毛。

他當然沒有想到會發生所謂“七月政變”。夫人陶陶說他這幾個月像是老了十歲。他對著鏡子仔細看看,發現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歲的人。眼角的血絲紅得有些恐怖,臉皮像是塞進泡菜壇子裏腌過的,胡子似乎長得特別快。心想鏡子裏這個人曾經被人稱做美男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個頭,把頭發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幹幹凈凈。這樣顯得精神些。他不能窩窩囊囊沒精打采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縣委書記向在遠看上去對他很不錯,見面總是握著他的手使勁搖晃說:“老關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覺到的只是向在遠事事同他過不去。向在遠精瘦精瘦,笑起來鼻子顯得特別鉤,眼珠子逼視著你,叫你心裏沒底。向在遠同他一見面就這麽笑,他就時常想起從小就聽熟了的一句民諺:鷹嘴鼻子鷂子眼,挖人心肝摳人膽。那年他剛調來黎南縣,同向在遠一見面,就想起前人這句老話了。但他心裏卻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後來見向在遠對他真的還可以,便想前人的話的確妄信不得。現在回頭一想,前人的話並沒有錯。只因當初向在遠是縣長,關隱達是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兩人各管各的,相安無事。現在就不同了。官場就像一盤棋,棋子之間相生相克,利害關系因勢而變。那大炮這會兒同馬共成掎角之勢,等會兒只怕就讓馬蹩腳了。

余博士他們幫助制定的黎南縣經濟發展規劃被縣委束之高閣。向在遠關心的只是什麽“公仆形象工程”。關隱達倒不是認為公仆形象不該抓,只是看不慣向在遠的官樣文章。誰都知道做實事比做虛事難,所以很多人就專揀虛事做。虛事看不見摸不著,只需培養個把看得過去的典型,讓新聞媒介一宣傳,就出名了。於是上面派人來總結經驗,外地派團來學習取經。你就一面布置現場供人參觀,一面招呼人家吃好喝好。只要讓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經驗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響亮,你的經驗就越好。只要運氣不壞,說不定你就發達了。官升一級。

當年張兆林在西州搞了個“兩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那幾年這個工程被弄得轟轟烈烈,得到省裏的肯定。張兆林後來當了副省長,旋即又任省委副書記,下面的幹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門,認為“兩走工程”幫了他的大忙。

宋秋山是張兆林的衣缽弟子,自然得了真傳。“兩走工程”實際上就是對外開放,宋秋山就順著這個思路搞了個“梧桐工程”,說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意思是創造一個好的對外開放環境。現在全區到處是“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標語。可是如今的事情,上面弄得熱鬧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裏,他們並不知道你們在瞎弄什麽。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麽長樹,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草叢。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說怪話了:一九五八年要我們大煉鋼鐵,山上的樹孫子都叫砍了;後來又要造梯田,我們把山挖了個底朝天;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樹了!這山上栽得了梧桐樹?栽了梧桐樹就有鳳凰來?鳳凰就那麽值錢?當官的盡是些洋人!基層幹部聽了這話,哭笑不得。讀書人喜歡說什麽解構主義,中國老百姓總是無意間解構著官方的神聖。

幹部們也懶得向群眾解釋什麽“梧桐工程”,樂得聽聽笑話。他們知道,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燒年紙——哄鬼”,還那麽認真幹什麽?順口溜早說了: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

沒有幾個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麽玩意兒,但各級領導都說通過大力實施“梧桐工程”,廣大幹部群眾的認識進一步提高,一個良好的對外開放環境正在形成。

黎南縣太偏遠了,經濟又落後,對外來投資很難有吸引力。也不知當初宋秋山哪根神經出了問題,聽向在遠介紹他們引進人才的想法,便萌發了大搞“梧桐工程”的宏偉構想。向在遠想出出新招,提議在積極推進“梧桐工程”的同時,大力實施“公仆形象工程”。向在遠在縣級領導聯席會上對此做了深刻闡述,說明重塑公仆形象是多麽重要。縣委便成立“公仆形象工程領導小組”,向在遠自任組長;下設辦公室,組織部長任辦公室主任;從組織部、宣傳部、人事局抽調精幹力量組成專門工作班子。地委對黎南這個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對的,他們為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提供了很好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