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頁)

關隱達年年去送禮,慢慢看出些道道來了。他發現別的地市委書記都是親自帶著人去敲門,而西州卻是地委辦領導同關隱達去送禮,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產。難怪那位省委書記秘書怎麽也沒興趣。關隱達便想陶書記只怕難得有所作為。有年關隱達去送禮,竟見張兆林的車也在省委大院裏穿梭。原來張兆林每年開組織工作會議期間,都得在省裏拜拜碼頭。省裏的會都安排在年頭年尾開,正是大家聯絡感情的好時機。古時候,冬天朝貢叫炭貢,夏天朝貢叫冰貢。如今不僅有炭貢、冰貢,還有病貢、喜貢、喪貢,等等。陶凡卻是什麽時候都不貢,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產,也是迫不得已。這是西州多年的慣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這早就落伍了。

關隱達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裏進貢。不知要打多少電話,不知要約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關系,有時躲在人家樓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種性格,怎麽願如此委屈?

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關隱達的意料。可是陶凡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帶著關隱達一聲不響往西州趕。用人的事,從開始有風聲,到塵埃落定,總得一年半載的。空口說的還不算,硬要白紙黑字才作數。中間充滿變數,說不定一夜之間,什麽都落空了。莫說盤子裏的鴨子會飛走,就算吃進口裏的鴨子,有人要你吐出來,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麽說話,閉著眼睛假寐。關隱達知道陶凡沒睡著,卻又不能說話,只好懶洋洋地看風景。

消息本來早就在西州傳開了。自從陶凡去了趟省城,關於他榮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熱門話題。卻沒幾個人敢在陶凡面前提這事,只是跑到他那裏匯報的人越來越勤了。陶凡那裏看不出什麽變化,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依然沉穩地踱著方步,目光深沉而遼遠。人們碰見他,只會遠遠地點頭致意,沒人敢隨便上來握手。陶凡認為必要,他會主動同你握手。不然,你伸過手去,他要麽裝著沒看見,要麽淡淡地擡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張兆林的大背頭梳得越來越光滑了。有人竟從他的發型看出名堂來,說他會接任地委書記。有些老幹部閑著沒事,就注意著晚上去誰家的人多。他們發現,最近天一斷黑,上張兆林家去的人比春節還多。這種跡象又反過來印證,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們總以為陶凡馬上就會走了,可是遲遲不見有什麽動靜。直到年底省裏開人大會前夕,人們才突然發現:陶凡上調的事其實早就黃了。省裏確定的副省長候選人是外地區的地委書記。

西州城又沸沸揚揚了。可是太刺耳的議論,關隱達是聽不見的。有人同關隱達說起這事,很同情的樣子:“陶書記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禮。”關隱達便說:“陶書記是不準大家瞎說這事的。他說組織上安排幹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願,誰都想當大官。”

陶凡其實什麽話也沒說。關隱達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只是見他最近老愛寫狂草。關隱達每日清早去接他,見他的幾案上總是滿紙的急風驟雨,酣暢淋漓。

過了些日子,陶凡又開始寫端重沉著的魏碑。關隱達心裏有數,知道陶凡心裏寧靜些了。關隱達跟隨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為他喜歡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親似的。關隱達在陶凡面前便越發細心,只想讓陶凡暢快些。他有事沒事,晚飯後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時同他聊天,有時就獨自待在書房裏。若是陶凡沒空,關隱達就陪林姨說說話,要麽就幫著收拾庭院。庭院裏栽著些花木,需要澆水、施肥、修剪。

清凈了些日子,忽然聽得有人說,陶凡只怕要出事了。關隱達遲遲才聽說這事,外面早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間不幹凈。誰都知道陶凡從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親戚。

關隱達沒法將這事同陶凡說,只是幹著急。他相信陶凡,知道這是謠言。但聽憑謠言流傳,只怕會影響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眾來信,注明陶凡同志親啟,並在“親啟”二字上打個著重號。關隱達便將這信送給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說:“不管親啟不親啟,你先看吧。”

關隱達打開一看,腦子嗡嗡地響。這是封署名“老同志”的匿名信,批評陶凡貪汙受賄,讓過去信任他的老幹部們痛心。信中說他當地委書記幾年,業績不錯,群眾有目共睹,但他私欲太重,不潔身自好,終究會淪為歷史的罪人。措辭嚴厲,說是批評,其實是咒罵。

關隱達本不想把這信交給陶凡,怕他難受。可是陶凡見他半天沒過去回話,竟跑來問他:“小關,那信講了什麽重要事?”